歲月的鞋子(2 / 2)

不過是做點事情。比如幫母親掃掃地,幫母親揉揉肩,幫母親洗洗菜,陪母親說說話,或者,更多時候,不過是回老家時,在手裏拎上一點東西。母親照例會靜靜地看著我,笑。母親真的老了,笑時,完全有了老人的樣子。

去年夏天,老家來人,幫我捎來一蛇皮口袋東西。那是母親托他捎來的,盡管母親很想我,可是她很少進城。蛇皮袋裏裝了黃瓜,西紅柿,茄子,辣椒,大蔥,韭菜,青玉米,那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菜園。然在這些青菜裏,卻夾著一雙拖鞋。

母親親手為我織成的拖鞋,藍色的拖鞋,用了結實的線。拖鞋穿上腳,柔軟,舒服,踏實,咯吱吱響——那是母親的聲音。

心猛地顫一下。突然想起,這麼多年,我竟沒有為母親買上一雙鞋子。

是這樣。我進到城市,成為作家,我自以為很孝順,可是我仍然羞愧。因為我忽略了母親的鞋子。因為這麼多年,我總是忽略了母親的鞋子。我隻知道母親為我做了無數雙鞋,我隻知道母親的腳步從來不曾停歇,可是我從來沒有注意母親到底穿什麼樣的鞋子。我為自己的發現深深自責,我認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

匆匆跑去鞋帽超市,卻發現那裏為老人準備的鞋子,其實並不多。鞋子們擠在角落,顯得無足輕重。我挑了很久,選中一雙棉布拖鞋、一雙平跟布鞋、一雙保健鞋。我讓售貨小姐幫我包起來,售貨小姐卻笑了。她說,你好像忽略了鞋子的尺碼。

我想我不是忽略了鞋子的尺碼,我忽略的是我的母親。那天我沒有把電話打給母親,我怕她傷心。她走了一輩子路,她為兒子做了一輩子鞋,可是她的兒子在為她買一雙鞋子的時候,竟然弄不清楚確切的尺碼。

最終我把電話打給了父親。兩天以後,當我把三雙鞋子送給母親,母親表現得很是平靜。可是我知道平靜背後的母親是快樂的。那快樂就像兒時的我穿上虎頭鞋和千層底兒,就像少年的我穿上運動鞋,青年的我穿上皮鞋……母親的快樂因了三雙鞋子,母親的快樂,因了她的兒子終於將她讀懂。

是這樣。我終於將她讀懂。我懂音樂,懂美術,懂文學,懂市場營銷,懂很多她想像不到的東西,可是這之前,我並沒有讀懂我的母親。

我想那不是三雙鞋子。那是我們的交流。交流來得如此之晚,在母親老邁的時候。

我常常想,假如歲月也有鞋子,那麼歲月的鞋子,該也在變換吧?虎頭鞋,千層底兒,運動鞋,皮鞋,再然後,布鞋,慢跑鞋,或者拖鞋。然現在,我隻希望,不管歲月穿了什麼樣的鞋子,她的腳步一定要慢下來,慢下來,慢下來,慢下來,讓我的母親,讓我們的母親,能夠在她們的最後歲月裏,多看一眼她們的兒女。

這時候,她們活著,隻為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