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父親來了。父親的第一句話是,畫畫得還好嗎?他說還好。父親笑了,他說你騙誰?父親說這次來,是給你買鋼琴。說完父親掏出一個布包,那裏麵,包著一萬兩千塊錢。父親很抱歉地說隻有這些錢,我去問了,這些隻能買個最便宜的。他沒敢問父親哪來的錢。他想就算父親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賣了,也湊不出這麼大一筆錢。他和父親一直沒有說話,他們把鋼琴搬回來,請人調好,然後坐在那裏發呆。父親說你不彈一首曲子給我聽?他就彈,彈得婉轉流暢,聲情並茂。父親聽完,拍拍他的肩說,你已經長大了,從此後,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好好彈,成大師,將來開演奏會的時候,我要坐前排。然後父親走了,父親走得很慢,似一位蹣跚的老人。其實,父親真的老了。
本來他已經跟父親說好了,那個寒假,不打算回家了,因為他要抓緊時間練琴。後來他發現自己是那樣地想念父親,就突然回到了村子。卻找不到家,找不到父親。他的家,住著另外一戶人家。村人告訴他,你的父親,他上了山。
村後的山窩裏,有一個很大的石子場。幾個月前,父親賣了房子,住到了山上。石子場老板也是村裏的,經過父親的再三懇求,他預付了父親一年的工錢。然後,父親把這一年的工錢、賣房子的錢、多年的積蓄,加在一起,給他買了一架鋼琴。
鋼琴和多年前那個畫夾,都是他自私的夢想。在他有了畫畫和彈琴的衝動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然而多年前,父親為他賣掉家裏唯一的一隻奶羊;現在,父親為了他,又賣掉了他住了一輩子的賴以遮風擋雨的房子。
父親住在四麵透風的亂石搭成的窩棚裏。他比幾個月前更加蒼老。他每天在山上放雷采石,那工作不僅勞累,並且危險。那天他站在父親麵前,突然想給自己的父親跪下。最終他緊緊擁抱了父親。那是他第一次擁抱父親。他的淚打濕了父親的肩頭。倒是父親慌了,他說你怎麼找到山上來了呢?好像,兒子知道了生活的窘迫,讓父親深為不安和自責。
回去後他瘋狂地練琴。他想早些成名。他對父親說,有了錢,他會在城裏給父親買一個大的宅院。他相信他能。可是他再一次遇到了麻煩。和大多數職業的大多數人一樣,當他的水平達到一個層次,他就開始了停滯不前。每前進一步,都異常困難。
有一段時間他想放棄,可是他想到了父親。想到父親那個四麵透風的窩棚。想到父親蒼老的麵容。他努力讓自己堅持一天,再堅持一天。父親仍然會來看他,給他帶一些零錢,帶一些零散的鼓勵。其實他怕父親來。他怕當麵對自己的父親,會再一次哭出聲來。
終於,在大學畢業後的第六年,他有能力並且有資格開個人演奏會了。他第一時間趕回老家,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可是他卻發現父親茫然的神色---父親聽不見了。父親在一次放炮采石時,跑得慢了,出了意外。他的耳朵被震聾,聽不到任何聲音。
為了讓他能有一架自己的鋼琴,父親賣掉了房子;為了讓他能在外麵有繼續打拚的最低生活保障,父親拖著身邁的身體給人打工。而當他今天終於成功,他的父親,卻不能夠聽見他的琴聲!
他終給父親跪下。他抱著父親的腿,號啕大哭。父親說你現在成功了,能開個人演奏會了,成大師了,我們該高興才對,你哭什麼呢?他不說話,卻哭得更凶。父親說雖然我的耳朵聽不見了,眼睛不是還沒壞嗎?能看到你坐在台上,能看到你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奏,就跟聽到你的琴聲一樣幸福。---我真的可以聽到。
他信。他相信自己的父親,能用眼睛,聽到他的琴聲。
他在城市裏開了十場個人演奏會。連續的十場,每天一場。他給父親留了劇場中最好的座位。他的父親能夠清楚地看到他彈琴時的每一個麵部表情和手指的每一個動作。每天父親都坐在那裏,安靜地看著身穿燕尾服的他,看他的手指在黑和白的琴鍵上熟練地行走和跳躍。父親眯起眼睛,仿佛真的聽到了美妙的琴聲。滿足和幸福的表情,在父親的臉上靜靜地流淌。
每次,他都會用父親給買的那架鋼琴,彈奏出第一首曲子。在那個華麗的舞台上,那架鋼琴無疑顯得太過土氣和寒酸。可是每次他都會站在那架鋼琴前,跟觀眾說幾句話,然後坐下,抬起兩手,開始演奏。
他對聽眾說,這首曲子,獻給我的父親。
其實那架鋼琴,發不出任何聲音。幾個月前它就壞了,他曾試圖修好,可是沒有成功。其實有沒有聲音,對他的父親來說,都是一樣的。父親在意的,隻是他彈琴時的樣子。可是他仍然會鄭重地對所有的聽眾說,這首曲子,獻給我的父親。我要用父親送給我的鋼琴,為他彈一首感恩曲。
他的個人演奏會,場場爆滿。劇場內的每一位聽眾都在靜靜地聆聽那首無聲的感恩曲,然後輕輕鼓掌。
包括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