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罐(1 / 1)

孟三罐

孟三罐,濱城名醫。

孟三罐看病,望聞切問,與其他大夫無異。不同之處在於火罐。別的大夫也下火罐,卻多為輔助,草藥才是根本。唯孟三罐不同。望聞切問完畢,病人俯臥,擼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溫罐,表情凝重凜然,然後,隻見他一手把火,一手持罐,啪啪啪火罐落於病人後背,勢如疾風閃電,伴著病人幾聲慘叫,那後背上,便長出或紅或紫的疙瘩。落罐無定數:有時九罐,狀如九子拜壽;有時七罐,狀如七星北鬥;有時五罐,狀如淩寒獨梅;最多四十九罐,密密匝匝狀如蜂巢。然大多時,隻有拳頭大小三隻罐。三罐或擺成一列,或三足鼎立,病人躺在床上,齔牙咧嘴。

火罐撤下,孟三罐再為病人開幾副輔療草藥,讓兒子當歸拿到後院,碾碎,研末,拌蜜,彈成蜜丸,囑病人注意事項,就完了。過些日子,病人必上門答謝。為何?罐到病除,相當靈。

孟三罐的診室,本名“天仁堂”,因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幹脆更名“孟三罐”。匾上三字為孟三罐親題,橫不平,豎不直,團成圓形,與其手下之罐很是相似,然細看,大拙之中又藏有幾分大巧,大愚之中又藏有幾分大智,盯久了,背部竟也有了感覺,如燒似烤,如捏似揉,酥痛中透著舒坦。

常有人過來偷藝。扮成病人,喘息或者咳嗽,孟三罐望、聞、切,便笑了。他讓當歸取來兩斤點心,或一斤核桃,或半斤白糖,恭恭敬敬送給來人,然後揮揮手,客氣地說,別再來了。根本不必問,孟三罐便可識破來者的把戲。來者便紅了臉,泄了氣,怏怏而歸,對孟三罐的為人,從此敬佩得五體投地。

也有人過來拜師。揣了錢,提著禮品,診室外長跪不起。孟三罐忙畢,提了長衫一角,走到來者麵前,扶他起來,說,不收徒。知趣者,便走開。卻有固執的後生不肯走,跪了兩天兩夜,終口吐白沫,暈倒在地。孟三罐讓當歸背他上床,啪啪啪三罐下去,再給他服些湯藥,後生便精神抖擻了。精神抖擻的後生回家對著鏡子研究三個火罐的位置、形狀、力度,直到三個紫疙瘩變成紅疙瘩,三個紅疙瘩變成粉疙瘩,三個粉疙瘩徹底消失,也沒研究個子醜寅卯出來。

偷藝不成,拜師不得,便隻剩最後一記陰招。早晨孟三罐走進診室,見診室一團糟,所有火罐被偷得幹幹淨淨。孟三罐微微一笑,請候在門口的病人進來,望聞切問完畢,取來三個飯碗,又讓病人俯臥,擼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溫碗,表情凝重,然後,一手把火,一手持碗,啪啪啪三碗下去,與用罐別無二樣。隨後,開些草藥,交給當歸,撤碗,抱拳,病就看完了。幾天以後,病人登門答謝,又送孟三罐一塊牌匾,上書:華佗再世。孟三罐笑笑,匾掛診室,卻從不看它。

全濱城的大夫都在研究孟三罐的火罐。全濱城的大夫都琢磨不透孟三罐的火罐。連當歸也琢磨不透。當歸越長越大,苦研醫術,然孟三罐隻肯教他一點皮毛。當歸不理解,孟三罐輕撚胡須,說,醫之事,一生之事,急躁不得。何況總有一天,我會將醫術全都傳授於你——包括火罐。

孟三罐二十歲開始行醫,二十五歲有了名氣,三十歲名聲大振,七十歲作古而去。五十年來,他所醫過的患者,沒有一萬,也達九千。

臨終前,孟三罐將當歸喚到身邊,問他,想不想學火罐?

當歸點頭。當然想。

孟三罐笑笑說,連我的火罐都敢偷,還看不出門道?

當歸紅了臉,低了頭。

孟三罐抖抖嗦嗦,枕頭底下摸出一本又黃又舊的薄書。我一輩子,就琢磨了這點東西。他說。

當歸接過書,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然他沒有看到與火罐有關的一個字。

火罐呢?當歸不解地問。

沒有火罐。孟三罐長歎一聲,說,我的火罐,其實與別的大夫沒有不同。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在用草藥給他們治病,卻打了火罐的招牌。明白我的意思嗎?沒有火罐,我不過一介郎中;有了火罐,我就成為名醫。至於你以後要做郎中還是要做名醫,自己作主吧。

孟三罐死後,當歸接替了他的“孟三罐”診所。與父親不同的是,診所隻有草藥,卻無一罐。濱城百姓於是相傳,孟三罐至死也沒將他的罐術傳給當歸,搖著頭,走過“孟三罐”診所,卻並不進去。

三年以後,診所關門。當歸改行經商,竟名聲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