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兩條狗三條狗
清明天,傻子從東方趕來。他披著汗衫、秋衣、毛衣、西裝、中山裝、軍大衣、被子、麻袋和草繩,風塵赴赴。他像一輛坦克車,他的腳板讓土路煙塵四起。
傻子住在近郊。那裏有一個村子,兩條土路,三棵樹,四個垃圾箱。很少有身穿製服的人從那裏經過。
傻子住在樹下,又從垃圾箱裏扒出變質的雞大腿和隻剩皮的包子。傻子對他的生活非常滿意,他常常仰躺在春天的陽光裏,咧開嘴,衝太陽笑。傻子不覺刺眼。傻子認為太陽就是一朵盛開的葵花。傻子嗅著太陽的香氣,內心盈滿感恩。
傻子遇到兩條狗。
開始是一條。極小的狗,如同耗子。狗通體黑色,隻在前額有一撮白毛。狗搖搖晃晃地跟在傻子身後,吐著暗紅的舌頭,貪婪並且驚懼地盯住傻子手裏的雞腿。傻子蹲下,對狗說,叫爹。狗說,汪。傻子說,叫爹,給你。狗說,汪汪。傻子說,不叫,不給。狗說,汪汪汪。傻子快樂地笑了,慷慨地將一隻臭哄哄的雞腿賞給狗。傻子說,我的好兒子。
第二條狗在一個月以後闖進傻子的生活。通體銀白的一條狗,隻有前額有一撮黑毛。狗瘦骨嶙峋,隻剩一口氣。隻剩一口氣的狗惶惶不安地掙紮在傻子身後,盯著傻子手裏的餡餅。傻子蹲下,摸摸狗的腦袋。傻子說,我有一個兒子了。狗說,汪。傻子說,我喂不飽你了。狗說,汪汪。傻子說,留下你,我也會挨餓。狗說,汪汪汪。傻子笑了。傻子將手裏的餡餅撕成三塊,一塊給白狗,一塊給黑狗,一塊給自己。傻子再摸摸狗的小腦袋,傻子說,你可真傻。
狗們越長越大,竟有了傻子的模樣。同樣一身髒,同樣卑微的表情,同樣驚恐的眼睛,同樣大眼睛,小鼻子,同樣喜歡蜷縮起身子。隻是,太陽很好時,狗們也會打開身子,盯住太陽,久久不動。太陽是傻子和狗的葵花,常常,傻子對一黑一白兩條狗說,隻有壞人才會覺得太陽刺眼。
夜裏傻子摟著黑白二狗,夢裏喊出“汪汪”的聲音。傻子說我夢見自己變成狗啦。黑狗白狗一起說,汪汪。傻子說我還夢見你們兩個變成人啦。黑狗白狗一起說,汪汪汪汪汪。
散步時,傻子披著汗衫、秋衣、毛衣、西裝、中山裝、軍大衣、棉被、麻袋和草繩,身後跟著黑白二狗。人和狗浩浩蕩蕩穿過村子,常常嚇哭了閑耍的孩子。於是有村人衝傻子掄起拳頭,滾開!傻子後退兩步,縮脖,衝對方齜起牙齒,汪汪。兩條狗聽了,一起喊,汪汪汪。村人受到驚嚇,連滾帶爬,傻子和兩條狗一起笑。汪汪汪。
初秋時傻子被一輛卡車撞傷了腿。傻子躺倒在垃圾箱旁,五天五夜。後來那輛車回來一次,卻不是為傻子,而是為黑白二狗。那時兩條狗正舔著傻子的傷口,那時傻子從嘴巴裏哼出痛苦並且滿足的聲音。傻子聽一人說,太瘦了。傻子聽另一人說,終究是塊肉。傻子聽第一人說,還太髒。傻子聽另一人說,天底下沒有幹淨的肉。然後傻子看到兩個一點點逼近的操了棍子的黑影。兩條狗一起狂吠,傻子便也跟著狂吠起來。傻子的叫聲與真正的狗真假難辨,那夜裏傻子將喉嚨撕出了血。
兩條狗最終平安無事。兩人消失的時候,傻子聽到他們說,的確太髒了。
傻子和他的狗,從暮春住到隆冬。可是狗們終沒熬過冬天。臨過年時候,突然,兩條狗不見了。傻子瘋了似地在村子裏尋找,一根木棒掄得呼呼有聲。然後,夜裏時,傻子再一次見到他的狗。卻不過是狗皮,兩張,隨隨便便地掛在垃圾箱上。狗皮上傷痕累累,傻子在每張狗皮上至少找到十處刀傷。傻子撫摸著狗皮,想起春天的太陽。春天裏太陽幹淨剔透,春天裏兩條狗也幹淨剔透。現在狗躺在他的身邊,一黑,一白,幹癟並且空空蕩蕩。狗皮上長著眼睛。空洞的眼睛。眼睛盯著天空,白天時,竟也閃閃發亮。
傻子沒有哭。傻子隻歎了一口氣。傻子將兩張狗皮披到身上,身前一張,身後一張。傻子幻為黑白二狗。
傻子堅守城郊,堅守一個村子、兩張狗皮、三棵樹、四個垃圾箱、幾塊枯骨。傻子堅守了半年,終被他粗暴的同類趕走。
那傻子說,你是一條狗。
傻子說,我不是一條狗。
那傻子說,快滾開。
傻子就滾開。滾開前傻子說了一句話。傻子說我不是一條狗,我是三條狗。一條狗兩條狗三條狗。我是第一條,或者最後一條。
傻子目光灼灼。他像一位哲人。
然後,傻子身披兩條狗皮,離開,頭上頂著太陽,腳板擊起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