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

我散步回來,經過小區花壇。是春天,是黃昏,夕陽淡淡映照,雲彩鑲上金邊。花壇裏臥著一株櫻花,那麼矮小,那麼年輕,卻開得絢爛。櫻花將近處的空氣染成粉紅,空氣緩緩流動,形成淺淡的粉紅色波浪。這時我看到一條狗。狗周身雪白,從耳朵,至頸,至背腹,至尾巴,絕無一根雜毛。狗從遠處的停車場奔向這裏,動作輕盈,表情振奮。它躍過一叢月季,一叢薔薇,一叢冬青,一叢無花果,雪白的四蹄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它一直奔跑,東一下西一下,路線詭異,距櫻花卻越來越近。突然我為那叢無辜的櫻花擔心起來,它那麼迷人,那麼燦爛,它也許會被這條頑皮的狗破壞。狗將粉紅色的空氣撕開一線缺口,將淡淡的花浪擊出優美的旋渦,然後,它高高躍起,修長的身體在空中完全打開,如雪的皮毛在晚霞中呈現出淡藍的色彩。那一刻櫻花更加動人,似乎它綻放得更加旺盛更加徹底,一瞬之間,所有的花苞全都變成嬌豔欲滴的花朵。草是淡綠的,花是粉紅的,狗是淡藍的,夕陽是淡紫的。土地是深褐的,空氣是橘紅的,牆壁是橙黃的,屋頂是藏青的。一切那般美好,美好得讓人顫抖,令人窒息。我想絕不能讓這樣美好的瞬間輕易溜住,我必須將它定格,將它留住。我要留住一片雲彩,一抹晚餐,留住開得絢爛的櫻花和正在躍過櫻花的狗。我蹬蹬蹬上樓,撞開門,去書房,提起我的相機就往外衝。那片雲彩和那抹晚霞打動了我,那叢櫻花和那條狗打動了我,我想大度的它們肯定會耐心並且幸福地等待著我的快門。我的相機碰到我的花瓶,我回頭,花瓶搖搖晃晃,然後,一頭栽倒,滾下桌子。那是一個昂貴的花瓶,來自清末,瓶身描畫了文人雅士喝酒吟詩的閑散場景。盡管萬般不舍,可是花瓶必將摔得粉碎,一起摔得粉碎的還有製造花瓶的工匠,以及百年的曆史。我衝下樓梯,我聽到花瓶摔碎的清脆的聲音。它們再也不能複還,為了一瞬的絢爛,我失去家裏最值錢的寶貝。我跑到花壇前麵,果然,一切都在耐心地等我。櫻花依然動人,小小的花朵爭相綻放;狗依然懸浮於櫻花上方,身體修長,表情振奮,空中保持著健美並且舒展的姿態;雲彩依然緩緩流動,赤紅色的金邊如同手工繡製而成;晚霞依然濃鬱豔麗,從紅,至紫,至藍,至綠,至黃,再至紅。世間一切依然,它們完全忽略掉我飛奔上樓然後撞倒花瓶然後飛奔下樓的這段時間。我尋找角度,調整光圈,舉起相機,摁下快門。櫻花開始飄搖,狗輕輕落回地麵。狗的身體無比輕盈,周身無比雪白。四蹄閃過,我看到粉紅色的氣浪變得黯淡,變得混濁。此時夜幕四合,晚霞消失,狗在草坪裏跑過三圈,然後站到一棵芙蓉樹旁,高高舉起一條驕傲的後腿。我拎著相機回家,想到美麗並且昂貴的花瓶,突然有些懊惱。我不知道為拍一張照片而損失一件古董是不是太過奢侈,但我知道,假如我小心一點,我完全不必失去它——因為花在等我,狗在等我,風景在等我。推開門,我驚異地發現,那個花瓶還在。它搖搖晃晃,然後栽倒,再然後,慢慢滾向桌子的邊緣。我箭步上前,花瓶穩穩落到我的手裏。花瓶的掉落和破碎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瞬間,我想它也在等我——等我觀賞,等我記住,等我摁下快門將它定格——而我卻將它挽救。我坐到椅子上,開始翻看照片。我清晰地記得我摁下了快門。我摁下快門的時候,狗保持著躍起的姿勢,每一朵櫻花都在開放,雲彩拉成細絲,晚霞無比絢爛。我知道這將是我最滿意最偉大的作品,可是,相機裏沒有狗,沒有雲彩,沒有晚霞。我隻看到那叢櫻花,淺淡的夜幕裏,散出藍幽幽的光芒。它甚至沒有完全開放,枝椏間,花苞擁擠。我胡亂地翻著相機。我被嚇傻了。這時我再一次想起花瓶,抬頭,花瓶兀自搖晃,然後,跌倒,滾落。我扔開相機,一躍而起,試圖將它接住,我聽到啪啦一聲,然後,一地瓷片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