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

男人隨很多人撲出戰壕,然後便不見了。活著的兵裏找不到他,死去的兵裏也找不到他。那次他們打了勝仗,兵的失蹤於是變得蹊蹺,幾近離奇。幾天以後隊伍打到兵的家鄉,營長將兵失蹤的消息告訴了女人,女人聽了,表情即刻變得不安。

他失蹤了?

找不到了。

怎麼可能?

部隊裏常有這種事情。營長說,他可能戰死了,死在非常隱蔽的地方,我們找不到他;他可能被俘了,雖然我們打了勝仗,他仍然有走散然後被俘的可能;他可能逃跑了,因為太過恐懼,不敢麵對敵人。他回來過嗎?

沒有。女人說,你們弄丟了我丈夫,你們不該這樣問我。

不是我們把他弄丟的。營長說,是他失蹤了。

我猜他戰死了。女人說,先與隊伍走散,然後戰死。他既不會逃走也不會被俘,他那麼強壯,那麼勇敢。他戰死了,你們有責任的。

當然。營長笑笑說,不管他戰死,逃走,或者被俘,這點錢都是對你的補償。現在我得走了,你知道,我們的任務就是打光。我先把所有的兵填進去,然後,再把自己填進去……

女人不願相信他的丈夫已經死去,但是現在,她不得不相信。她被自己虛構的故事說服,然後在夢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丈夫隻知衝鋒,終與隊伍走散。他遇到敵人的散兵,他被敵兵打死然後扔進河裏。——丈夫是戰死的,他不可能成為俘虜。

兩年以後,隊伍再一次打回來,女人再一次見到營長。營長說我的五百多人,隻打剩不足五十人。營長說仍然沒有你丈夫的消息。營長說我倒希望他被俘,似乎隻有被俘才有活命的機會。營長說我們都會死去,不管是打敗仗還是打勝仗,終究是死。營長看看女人,問,你知道這附近哪有女人?我指的是,那樣的女人……

女人不相信丈夫會成為俘虜,但現在,女人突然非常希望他的丈夫成為俘虜。隻有成為俘虜才可能與部隊失去聯係,才可能徹底失蹤,才可能有活著的機會。可是丈夫成了俘虜,將會受到怎樣非人的折磨?每一天,睡夢裏的女人,都會被丈夫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驚醒。

幾年以後,戰爭戛然而止。在部隊,女人再一次遇到營長。營長不再是當年的營長,他現在的任務,是負責核實戰爭中失蹤的士兵。他坐在一張桌子後麵,兩個裸露的胳膊上,排列著十幾個整齊的彈跡。

我來找我丈夫。女人說,你們是否找到了他?

當然沒有。營長說,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被俘。我們拿到所有的戰俘名單,包括死去的戰俘,可是沒有你的丈夫。他應該逃走了。他肯定逃走了。也許他就藏在村子裏,藏在你的家裏,藏在牆壁的隔層裏。不過這已經不歸我管了。再說能活著有什麼不好呢?我整整一個營的兄弟啊,現在隻剩下我了。

女人不相信丈夫會逃。當初他主動提出要去打仗,他怎麼會逃呢?他的膽子大得像狼,他怎麼會逃呢?他一直沒有在女人麵前出現,他怎麼會逃呢?女人不相信,可是突然,女人希望他真的逃了。他逃了,保一條命,就什麼都有,就可能什麼都有,就真的什麼都有。女人回到家,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發現自己早已老去。

清晨時候,出門喂雞的女人看到一個男人從她麵前走過去。男人掃她一眼,目光在她的臉上沒有絲毫停留。女人心裏猛一哆嗦——男人太像他的丈夫了——相貌像,身材像,表情也像。可是他是她的丈夫嗎?女人僵在門口,任一群唧唧喳喳的雞崽焦急地啄著她的腳背。

女人終喊出一聲“天啊!”,扔掉懷裏的籮筐。她至少追出五裏地,可是沒有男人的影子——既沒有像她丈夫的男人的影子,也沒有不像她丈夫的男人的影子。女人往回走,想,他是她的丈夫嗎?他不是她的丈夫嗎?丈夫真的死去了嗎?丈夫真的沒有死去嗎?女人回到家,幻想丈夫站在院子裏,坐在屋子裏,藏在牆壁的隔層裏。女人找了很久,然家裏,仍然隻有孤零零的她。

女人歎一口氣,拾起籮筐。女人想不管如何,丈夫給了她等待和希望——丈夫有可能活著,有可能死去,丈夫的結果不是唯一,能她來說,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