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依舊
一
電扇的風柔柔的,吹得王幹事心裏格外舒暢。他抬頭望一眼窗外,樹葉像挨了霜打似的沒了精神。明天下午是機關包場遊泳的時間,得去涼水裏泡個痛快。
王幹事翻了下當天的報紙,從裏邊掉出一封信,是樓幹事的。落款是山東省沂水縣張莊鄉計劃生育辦公室。
王幹事從褲兜裏掏出鑰匙開了中間的抽屜,抽出一支高樂牌香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這煙可以,勁不大,吸到嘴裏有股涼絲絲的感覺,還有薄荷味。價錢也行,一塊二。回家時帶回兩條,還真蓋了,全村人都說人家虎子從部隊上帶回來的那煙,吸一口一股涼氣,那叫舒服。
王幹事望了下自己的兩隻胳膊,是黑多了,臉也黑了,這感覺得出來。上下班,在走廊裏,院子裏碰上熟人,人家問:“王幹事,回老家啦。王幹事,你們家比這熱多了吧。”
電話鈴響。王幹事拿起電話。“喂,我是王保成,請問您是誰?”電話是找樓幹事的。她辦事去還未回來。離休的一個副部長死了,可今天有他的信,是一個治喪委員會發來的。樓幹事覺得讓通信員送去不合適,她自己親自去了。去之前她猶豫了好大一陣。問王幹事:你說送不送,反正他是去不了啦。兩人討論半天,最後覺得還得送,而且應該親自去送。
下班的號響了。王幹事急匆匆地下樓,找到自行車騎上就跑。兒子上四年級了,學習一般。特別是數學,總考70多分。若不去接他,在路上玩不到天黑他是不回來的。兒子胖胖的肉嘟嘟的。他的皮膚已經恢複到原來的樣子,老家太陽給鍍上的那層黑色已退化掉。滿身痱子也消失了。兒子從小就胖,上幼兒園時,他是幼兒園夥食好的活廣告。
對待兒子的胖王幹事是有些擔心的,可別像劉助理的兒子十五歲就一百七十多斤,走路都費勁。太胖了長大找媳婦都困難。在這一點上妻子是有同感的。但做點好吃的她又忍不住不讓兒子多吃點。兒子胖的原因現在好像找到了一條,是那天妻子從報紙上看到的。報上說:喝菜湯的人容易發胖。兒子是家裏菜湯的承包者,做幾個菜菜湯全讓他喝了,有時連青菜也不吃。
回到家,妻子小鈺說,今天吃麵條,晚上去跳舞。說起跳舞,王幹事是個二把刀,妻子小鈺教了多少次,帶了多少回,就是出不了師。有時妻子把他扔在一邊,去和別人跳。王幹事想,這比寫文章還難。每月王幹事都能在報紙雜誌上弄兩篇。
吃過飯,打掃完衛生。
“刮刮你的胡子,梳梳頭發。”妻子說。
小鈺的飯量很小,還吃不到兒子的一半。小鈺換了那條白色的連衣裙。描了眼眉,塗了一點口紅,換上高跟鞋,確實很美。她很注意保養自己。她說女人三十多歲最容易發胖了,她喝寧紅茶,練健身器,線條保持得很好,她化的這種淡妝很自然,不像有些女人嘴唇抹的像剛喝完豬血。
王幹事脫下軍裝上衣,換上一件短袖白襯衣,又把些零錢裝入白上衣兜裏。隨後出來散步。臨出門小鈺說:“王景,你在家做作業,不許看電視。”
小鈺摟著王幹事的胳膊在小花園的林蔭道上踱步。
這美貌的妻子是老家縣城的,跟他隨軍來這裏。她很知足,逃離了那個隻有兩條主要街道,出門不是碰到熟人就是同學的有些俗氣的小地方,到這都市裏來生活。她在一所地方醫院裏工作,幹護士。有時也上夜班,王幹事對她絕對的放心。她有潔癖。一星期必須洗兩次澡;換兩次衣服;每半月理一次發,每天睡覺前要洗腳、洗臉、刷牙。不然,她不會讓你沾邊的。
那次,幾個老鄉相約來家裏喝酒。王幹事請示過她,她點頭同意了。
“老王,可以啊,這小家拾掇的,”羅廣福抱著一箱啤酒闖了進來:“嫂子……”
“請你們換上拖鞋。”小鈺溫和地說。
羅廣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說了一半的話也咽了回去。後邊的兩位把地毯邊緣當作電源似的立馬收回了腳。
王幹事從廚房裏跑出來:“快進來,快進來,家裏有酒。”說著把啤酒接過來抱進廚房。
“嗯”嗯”。三位一邊答應一邊用腳找拖鞋。三人坐下,羅廣福抽出煙一人一支叼上。各人都摸了下兜,沒火,都沒火。
“是王保成家嗎,你們還未開喝,怎麼一點動靜沒有?”呂新的聲音。
“是這裏,你小子還來?”
“怎能不來,老鄉聚聚不容易。”呂新推門進來,把一包東西拋給羅廣福,“你們幾個都該補補了,看一個個都熬成什麼樣了?”
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呂新的一雙腳。有人掩嘴想笑,有人使眼色。呂新向腳上看,你們看我的腳幹什麼。當看到在座的幾位人手一雙拖鞋也便明白了。忙輕步走回門口去找。“保成,還有拖鞋嗎?”保成挽著袖子跑出來:“給,你穿這雙吧。”
“那你……”“沒事,我就這樣,快進來坐。”
呂新拿來的是一包狗肉。
那天的酒沒喝起情緒來,老鄉們走後王保成又喝了一瓶啤酒。趁老婆沒看見,把煙盒、啤酒蓋等扔了一地毯後回臥室睡覺去了。
王保成想,我在這兒領著媳婦溜達著玩,老父親下地幹活許是還沒回家。他老人家快七十歲了,地裏家裏一年忙到頭。母親身體不好,又給他幫不上多大忙。前一段在家時,每晚睡下父親總要哎喲哼哼幾聲。好像這樣能減輕些疲勞。他躺在裏間屋問:“爹,您下得勁?”“沒有。”他總是一口回絕。第二天照常幹活,晚上照樣哼哼。
機關俱樂部舞廳在二樓,跳舞的都是機關的幹部和院裏的幹部子女。樓幹事兩口子也來了。她愛人的舞跳得非常出色,小鈺經常和他跳。每當這時候,樓幹事就走過來和王保成跳。樓幹事雖然跳得也不是很好,但她熱情極高。有一次王保成不經意碰了樓幹事的胸一下,第二天見麵兩人都覺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三、四個曲子下來,小鈺臉上已冒出了汗,她拉王幹事出來。
“我喝雪碧,要包口香糖。”
王保成轉身去買。你喝雪碧,一聽二塊多,帶上口香糖就是三塊多。這時候我母親或許正蹲在灶間裏燒火做飯,一刮風煙熏的眼裏流淚。她娘倆的零食能養活農村裏的一大家人。
二
樓幹事叫樓佩雲,頭發剪得很短。臉上時常帶著笑。她管計劃生育,老幹部,由於打的一手好乒乓球還兼管體育。她特潑辣,召開各處室的計劃生育委員開會,她講:“計劃生育是國策,人人要遵守規定,要提倡優生優育,要作好節育措施。避孕藥品要發到每個人手裏,不要浪費了。”說得那些未結婚的年輕軍官都不好意思。
據說她舅舅就是原來的物材處處長,因某軍區來機關辦事,沒人牽線,不知頭緒。別人七引八拐把人介紹給了他。他很痛快幫了忙。某軍區來的人辦完了事,高興之餘,摸上門來,問劉處長,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們做嗎?劉處長思來想去,沒有什麼事需要別人來辦。後突然想起在招待所幹臨時工的外甥女。事也沒大事,我這裏有一個外甥女,在招待所裏當服務員,能送你們那兒去當兵嗎?這好辦。沒一個月,劉處長的外甥女穿上了軍裝,又待一年,上了衛校。畢業後,劉處長又想辦法把她調回了京。
樓幹事的愛人穀衛,是石家莊市人。南京工程學院畢業的,瘦瘦的,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現是物材處的副處長。
客廳裏很簡樸,一套沙發前放一茶幾。
“老穀,咖啡我給你衝好了。”樓幹事回到家就忙乎。
“嗯,美美睡啦。”
“睡啦。給,你看一看下星期的電視節目。”樓幹事把電視報遞過來,穀衛懶懶地接過報紙,頭靠在沙發上,脫掉鞋子。樓幹事趕緊把拖鞋放在腳下,把皮鞋拿走了。
穀衛在看報紙,下星期有亞洲足球錦標賽。他是中國足球隊的鐵杆球迷,亞運會比賽時,為看那場關係到中國隊能否出線的比賽,因時間晚了他是搭出租去看的。報紙上的比賽時間已給用紅筆標出來了。
樓幹事一邊擦皮鞋一邊問:“我說衛衛,你知足嗎?像王幹事,回家什麼活都得幹。”
“這是命。”
三
一上班,看了看台曆上的記錄。
“這領導作工作也真到家了,玻璃板下放什麼都管。”樓幹事一邊說一邊最後欣賞一下玻璃板下的布局,正中是女兒的一張百天像,百天像下是女兒的一張近照,照片上的女兒笑得很甜。左上角是丈夫的一張軍裝照。左下角是自己參加乒乓球比賽的一張照片,右上角是母親的照片,右下角是一份電話號碼表。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王幹事答了一句,也開始收拾玻璃板下的東西。
把中間抽屜裏的東西整理平,樓幹事把照片擺了進去。
第二件事,是到車隊找誌願兵劉華慶談話。樓幹事拿過公文包,裝進一個筆記本、一支筆。向王幹事打了聲招呼,風風火火的去了車隊。
車隊就在院裏,不用騎自行車,步行五、六分鍾就到。就是這個劉華慶,剛改誌願兵後,想散掉農村裏的對象。女方不願意,要青春損失費。女方的哥哥領著來部隊鬧。領導出麵做工作,人家侍候你父母三、四年,你一句話說不要就不要啦。沒有感情,什麼叫感情?咱們軍人大部分都是這樣,先結婚,後戀愛。
女方鐵了心不走,說死也要死在部隊上。領導怕影響不好,更怕出問題。最後做出決定:要麼和女方結婚,要麼退伍回家。劉華慶跑出去喝醉了酒,睡了整整三天,最終還是和女方結婚了。
一個中年漢子低著頭走進來,坐在了牆角的椅子上,望著麵前的這位扛著光板的誌願兵,樓幹事動了惻隱之心。誌願兵家屬每年隻能來隊一個月。誌願兵也隻能回一次家,收麥回了,收秋就不能回了。一個婦女拉扯著孩子支撐著家過日子多不容易。樓幹事想起自己小時候和母親相依為命的艱難。
劉華慶抽出一支煙點上,狠狠地吸了兩口。
“你家是山東哪個縣的?”.
“沂水,沂蒙山區。”
“不是辦了獨生子女證了嗎?”
“實際上她是帶著環的,上次我回去她蒙著我偷摘了,你要不找我,我也不知道她懷孕了。”劉華慶極真誠的說。
“你回去找到她沒有,怎麼做的工作?”
“有什麼好做的。”說著劉華慶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卷紙遞過來。
樓幹事接過來,撫平,流產證明,結紮證明一應俱全。上個月吧,樓幹事接到劉華慶老家鄉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來信。就動員劉華慶回家去做工作。
“這月多寄回點錢去,讓她好好補養一下。隻要事辦妥了,你拍封電報來,多在家侍候她幾天多好。”樓幹事動情地說。
劉華慶聳了聳肩,苦笑了一下說:“這二胎我是生不起的,家裏罰三千。這裏還不知怎麼處理。還是響應國家號召,就要一個吧。”
“家裏有什麼困難,可提出來,組織上幫你想辦法解決?”
“沒有,沒有,感謝黨的關懷。”
“怎麼樣,和妻子感情還可以吧。”樓幹事笑著又問了一句。
“湊合著過吧。”
樓幹事向回走,回味著剛才劉華慶的最後一句話。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身事。一九五八年,父親出去闖關東,一走無音信。母親帶著兩歲的自己苦苦熬了將近二十年。小時母親抱著她下地幹活;八歲時母親強撐著讓上了學。自己懂事也特別的早。夏天,秋天燒的不愁,到了冬天,大雪飄飛的日子,隻吃兩頓飯。冬天冷,娘倆互相抱著腳睡。春天燒的更成了問題,放學後,星期天,除了去割草交生產隊裏掙點工分外,就是去閑著還沒種莊稼的地裏撿牛糞回來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