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何處

1

陽光在鳳陽鎮上的一所中學教書,陽光的妻子臘梅也是教師,和陽光同一所學校。

北京召開奧運會那一年,高城的房價漲到1400元一平方米的時候,臘梅對陽光說:“別人在縣城都買了房子,咱也買一套?”

陽光說:“現在縣城的房價正高呢,稍後等一等吧?”

臘梅說:“再等等,房價還會漲。”

陽光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就拿出家裏邊所有的積蓄9萬元,又用公積金貸了12萬元,便在縣城的“陽光花園”買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和一個不到20平方米的車庫。

陽光本不打算在城裏買房子的,他們夫妻的工作都在鎮上,十一年前,他們省吃儉用已在鎮子上買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廳,一廚一衛,105平方米,足夠一家人安居了。他是覺得錢存到銀行裏,會變得越來越少,而房價一年一年飛也似的上漲,他現在再不買的話,將來要買會更不劃算。

他記得,1998年的時候,鳳陽鎮的房價是每平方米320至350元,當時高城的房價一平方米不過400元多一些。2006年,鳳陽鎮的房價每平方米賣到400多元時,高城的房價每平方米是600—800元。陽光算了一筆賬,他要是提前兩年在縣城買房子,拿一套房子的錢差不多能買兩套房子。他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他還能再錯過嗎?所以,當臘梅提出在縣城買房子時,陽光二話沒說,就去“陽光花園”的售房部辦了購房手續。

2

陽光的父母都是農民,住在鳳陽鎮西邊思源山下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裏,村名叫坪子上,離鳳陽鎮有二十多裏路。2008年8月,陽光在高城買房子時,他的父母都已早過了古稀之年。陽光的父親叫青山,父親11歲時,陽光的爺爺就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了,11歲的父親就和奶奶過日子。陽光的奶奶是小腳,陽光11的父親就完全成了家裏的主勞力了。

陽光的父親常給陽光講:“我11歲就擔起了這個家……”

陽光的母親說:“11歲了還不知道羞醜,夏天在日頭底下鋤蜀黍衣服也不穿。”

陽光的父親說:“在哪兒?我咋一點兒也不記得?”

陽光的母親說:“在窯腦,村裏很多人都知道。”

陽光的父親轉變了話題說:“我那時鋤地每一晌都給自己定一個目標,這塊地不鋤完不回家吃飯。”

陽光的母親說:“就那,打的糧食也不夠吃,你媽常回娘家背糧食。”

陽光的父親說:“那時,沒肥料上,地就打不出糧食,麥穗結得像蠅子的頭,一畝地就打三幾十斤。

陽光的母親出身於一個貧窮的“地主”家庭,小時候沒有上過一天學。上個世紀50年代初期的時候,陽光的外祖父帶著他惟一兒子跑到外地了,至死再也沒有回過家鄉。那時,陽光的母親棗花17歲,經人說媒,棗花帶著家裏留下的一些生活用品和生產工具嫁給陽光一貧如洗的父親的青山了。

20年後,當陽光的兄弟姐姐們都漸漸長大時,陽光的母親才知道她父母一家跑到煤城西邊一帶的深山老林逃生了。

陽光的外祖父為什麼說是一個貧窮的地主呢?陽光聽他的母親說:“鄰村有一個人叫實誠,沒爹沒媽,你外祖父見他可憐,就收了實誠做幹兒子,實誠長大後,還為實誠說了一個媳婦,讓他成了家。誰料到,解放後劃成分時,實誠對國家的幹部說他是你外祖父家的長工,天天得給你外祖父幹莊稼活,放牛放羊放豬什麼的,還吃不飽飯,這樣一來,你外祖父就成地主了。天天挨鬥不說,有些地方的地主還被槍斃了。你外祖父在老家存在不下去,隻好連夜逃跑了。你外祖父一家走後,村裏把你外祖父家的房子扒掉分了,屋子裏、院子裏的地麵挖了幾尺厚,他們都想你外祖父家有許多寶貝,有可能埋在地下麵。其實,你外祖父也是一個莊稼人,隻是種的地比村裏有些人家多一些,他家裏有什麼寶貝呢?”

陽光的父親對陽光的母親的家庭遭遇也許習以為常,在陽光小的時候,他常聽父親唱道:“鬥地主,分東西,分房子,又分地,還分地主家的大閨女。”

陽光的父親每唱這小曲時,都是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

陽光的母親聽了卻無動於衷,臉上還常掛著微笑,好像陽光的父親唱的是別人家的事兒,或者是覺得她能和陽光的父親走到一塊也是沾了鬥“地主”的光。你想想,要是不鬥“地主”的話,她能和青山成一家人嗎?

3

陽光的爺爺被抓壯丁抓走時,留給陽光的父親是一孔破窯洞和兩間舊草房。這兩間舊草房的根腳是用石頭砌成的,石頭取材於村前的河灘裏和村頭的石崖上。牆是土坯牆。草是從村子後頭山坡上割回的白草和黃貝草。

當陽光長到五六歲時,陽光的父親在新的村子裏蓋了五間石頭瓦房。這五間瓦房的所有木材,除了大梁和二梁,都是陽光的父親青山一根一根從40裏外的深山老林裏背回的。那地方說是深山老林,其實是一個林場,名字叫王莽寨。這個林場據青山的外祖父家不遠,所以,青山蓋房時知道可以從那裏扛回所需的木材。

這五間瓦房石頭是青山領著妻子和孩子一車一車從村子後麵的山上拉回來的,房子兩頭的山牆以及隔牆用的是土坯,土坯也是青山領著妻子和孩子一個一個用坯母脫的。房子的磚瓦是青山請來匠人借用鄰村的磚瓦窯燒的。青山沒要錢,所以,蓋房子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和家人的力氣換的。

結果,這五間房子蓋成了,青山卻累下病了,肋巴骨下麵常常疼痛難忍,實在忍不住了,青山去看赤腳醫生。

醫生說:“這是慢性肝炎,得趕快治,要不病情惡化,會發展成肝硬化,那就成了不治之症了。”

青山無錢買藥,赤腳醫生就給他說了兩個個偏方,一個偏方是:一斤白蒿(即茵陳)、一斤棗(去核)、一斤黑糖,三者拌在一起,放到石碾上碾碎,每頓飯前吃一撮兒即可;第二個偏方是,用白蒿和黃豆加水煎,每頓飯前喝上半碗。醫生還告誡青山,平常飲食要注意點,治這種病要忌口,不要吃大肉、大油,不要抽煙。

到了春天,棗花就帶著陽光到村前的地頭、村後的山坡上采回一籃一籃的茵陳,揀去茵陳中的小木棒及泥土、小石子之類的髒東西,放在背陽處陰幹。秋天,棗花把自家院子裏和門外棗樹上的棗一個一個摘下,放到太陽底下曬幹,也保存了起來。之後,每隔幾天,棗花就給青山碾出一小盆子治療慢性肝炎的中藥。

青山堅持吃了半年,右肋巴骨下麵不感覺疼痛了。他覺得他的肝病痊愈了。

的確,他的肝病痊愈了,以後再也沒有複發過。

青山因蓋房積勞成疾的事,他從沒有給他的一個子女講述過。倒是棗花偶爾會給陽光講:“你父親蓋房時去西山背木料,椽子一回背七根,七根濕椽子將近200斤重,頭一天清早五更起床上路,第二天中午趕回家,一來一回走八十多裏路,都是一些溝路和山路。有一回,半路上,下了大雨,河灘裏漲水,沒有了路,你父親困了一天才回來了。要不是碰上好心人給他送飯吃,說不定他就餓死在半路了……”

4

一晃蕩,四十餘年過去了。青山蓋的五間新瓦房已經老了,青山和棗花夫婦怎麼會不老呢?參加工作後的陽光看著垂垂老矣的老瓦房,曾多次給他的父親提議:“把這房子扒了,翻攏成平房吧?你看現在村子裏,瓦房幾乎都扒完了。”

青山說:“費那事幹啥?瓦房看著落後了,但住到裏邊,冬暖夏涼,不像平房,到了夏天,屋子裏跟蒸籠一樣。”

陽光說:“那你和我媽跟我到鎮子上住吧?”

青山說:“我和你媽不去,我們現在都能動彈,再說鎮子上環境也不好,車輛多,噪音大,空氣汙染嚴重,還不如在鄉下生活。”

陽光看到他父親當年蓋的五間大瓦房,前牆上糊的泥巴有好多地方都已脫落了,露出一塊塊土坯;房脊上兩端的瑞獸不知何時也爛了,房坡上凹進去四五個坑,簷瓦滴水掉了足有十幾塊,天一下雨,就有雨水滲到牆壁上。

還有房子四周的院牆,有一段已經坍塌了,土坯已不像土坯,變成一堆土了。

還有院子前頭那棵枝繁葉茂的桐樹,不知是由於幹旱,還是其它什麼原因,竟慢慢枯掉了。按照古代懂術數的人講,這裏頭是有說事的。每一家子,樹猶人,人猶樹;人興樹榮,人散樹枯。四十年前,陽光的兄弟姐姐們都在家,一家十口人生活在一個大院子裏,天天滿院子的人聲話語,熱熱鬧鬧的。而今,陽光的姐姐出嫁了,兄弟都各自成家了,偌大的院子裏單住著陽光的父親與母親。

陽光的母親見桐樹枯了,刨掉後,又載上了一棵梧桐。這棵梧桐長了五六年後,已有碗口一般粗細,枝葉看上去非常茂盛!

5

青山常說一句話:“現在,啥都沒有當農民美!你看刮風下雨沒人管,種糧有補貼,看病能報銷,孩子們上學有兩免……”

但陽光不這麼認為。

陽光常想:這天底下從事什麼職業都可以,但千萬不能當農民。當農民累不說,還窮,你看看曆朝曆代哪個農民發家了?

陽光有時也思謀,買不買個一官半職當當?眼看著身邊一個個倒雞毛的人都當上了這個長那個長,獨他二十多年還是原地踏步,他有時也真感到這世界不公平,心底裏不平衡。

不過,當他欲把想法付諸行動時,他又覺得不劃算。他多次算過一筆賬,而今,當一個二流三流的初中校長至少得投資五萬元,差不多需要他拿出七八年積攢的工資。他這種人又不打算貪汙行賄,他當上了“官”以後過的日子也許還不如他不當“官”前過的日子。

他想,假如他當上了校長,有機會撈一把的時候,他得考慮被人揭發舉報,擔心受到法律的製裁,那不是得不償失嗎?你看看中國的官場,有多少官員不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到頭來反誤了卿卿性命!他真不明白,如今的中國官場上怎麼會出那麼多傻子呢!

他就想,當一個普通人最好。少操心,少勞神,沒人嫉恨,沒人算計,也沒有牢獄之災。

6

青山七十三歲的時候,遭遇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劫難。在初春裏一個半晴半陰的下午,他的患病的小兒子江風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抓了一把鐵鍁,闖進他的院子裏,朝他的頭上、身上一陣亂砍,直至他倒地為止。

江風看著倒在地上不斷呻吟、血肉模糊的老爹,說道:“這下子可死了、死了……”

陽光的母親棗花連忙讓村裏人給陽光打電話說:“你父親被犯病的江風打傷了,你趕緊回來吧。”

陽光打了120,十幾分後,就趁著鳳陽鎮衛生院120的車,回到了鄉下的老家。

陽光回到家後,看到平常冷冷清清的院子裏聚了很多人,江風已經向村子北邊跑了,陽光看到母親已為父親的傷口進行了簡單的包紮,父親的嘴、臉處的血塊都凝結了……

傍晚的時候,青山住進了鳳陽鎮衛生院。青山掏出口袋裏的一張100元的購物卡,送給了鳳陽鎮衛生院一位過去認識但沒有什麼交情的醫生,他的用意很明顯,是懇求醫生盡心盡力為他父親療傷。順便交代一句,這張卡是元旦前夕學校給教師搞的福利。

醫生確實很用心,態度很和藹,也很客氣。不到二十分鍾的時間,就把青山的傷口清洗幹淨,並進行了縫合。

當陽光和母親、姐姐青荷把父親安頓在醫院裏的病床上時,陽光的父親“哢哢”幹咳了兩聲,隨即就呻吟起來。

陽光的母親對陽光說:“快、快喊醫生,你爹不中了……”

陽光的姐姐青荷“哇”地一聲哭了。陽光瞪了青荷一眼,連忙去喊醫生。醫生一路小跑著來到了青山的病床前,說:“趕緊轉院,轉到縣城的醫院,我給醫院裏120的司機打電話。”

從鳳陽鎮到高城縣約30裏路,陽光等人花費了20多分鍾時間就趕到了縣醫院。不巧的時,醫院裏大部分醫生都下班了,隻有不幾個醫生在值班。陽光在縣醫院找了好長時間,才等來了一位剛吃了晚飯的女醫生。

女醫生冷冰冰地說:“先做個核磁共振,拍個片子,檢查一下頭部有沒有受傷。”

陽光就把父親背到透視室去做核磁共振。

核磁共振做了,當晚值班的外科專家說:“今天已經做了兩例手術了,助手們都剛剛回家,再說外科已經沒有床位了,你們轉到市裏邊的醫院吧。”

陽光及陽光的家人、親戚都連忙哀求外科專家救人,外科專家就是無動於衷。

陽光就向外科專家提議,用高城縣醫院的120車往市醫院送人。

外科專家說:“醫院的車出車接人了,我給你提供個電話,你聯係聯係他,看他在不在家。”

陽光按照縣外科專家提供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很快就通了,對方說:“我的車現在就在醫院前頭,你在醫院哪個位置?”

陽光和司機見了麵,谘詢往市醫院送人的價格,司機說:“天太晚,一趟600元。”

陽光心裏想,這不是宰人嘛,平常包車去一趟牡丹市,熟人150元、生人180元就行了,但這時候不用人家的車,能去哪裏弄車呢?就與人家商量道:“太貴了,能不能便一點?”

這時,一個男醫生過來了,問陽光:“這不是陽光老師嗎?你這麼晚了在這裏有事?”

陽光撒了個謊,說:“我父親不小心從樓梯上跌下磕傷了,咱醫院的專家說沒有床位,得去市醫院治療?”

男醫生對司機說:“趕緊往市醫院送人,這是我初中時的老師。”

陽光就不再與司機討價還價了。

7

陽光和他的母親棗花等人把陽光的父親送到牡丹市一家最有名的醫院時,已是半夜時分。陽光看到,半夜時分的這家市醫院依然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陽光的父親很快被護士用擔架抬進搶救室,醫生進行了診斷和救治,之後被安排進了重症監護室。

來到這裏,陽光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市醫院與縣醫院大不一樣,真是“一級是一級的水平”,這不僅僅是指醫院裏的硬件設備,更重要的是指護士及醫生的素質。陽光在這家醫院裏與其打交道的每一位醫生和護士與人說話都有一種親切感,給人的感覺是有素質,有教養。在這裏,陽光才明白這個上越是淺薄的人,越是自以為是、趾高氣揚;越是官當得小的人,越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越是敢無法無天。

在這裏,惟一讓陽光沒有想到的是,醫院的花費竟如此昂貴。他的父親來到了這裏,沒有做什麼手術,每天就是二十四個小時不停地輸液,僅僅如此,第一天就開支三千多元,之後每一天的開支都接近兩千元。

陽光的父親在牡丹市醫院住了八天,基本上轉危為安。

陽光去谘詢主治醫生,他父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醫生說:“今天都可以。”

這時,陽光工作的學校包了一輛車,來到牡丹市這家醫院把陽光的父親及家人接回了。

陽光看了牡丹市這家醫院的結賬單,他父親青山住了八天院,花費近兩萬元。陽光第一次感到錢在醫院簡直就不像錢,像紙。好在國家有新農合政策,青山出院後,國家通過醫院給陽光家補貼了三四千元。

8

青山剛到市裏邊的一家醫院住院沒幾天,每天還處在昏迷狀態時,老家的一個叔伯哥給陽光打來電話,說:“江風家失火了,家裏的糧食、家具等幾乎所有的東西都燒完了,是江風自己點的火,你看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