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尾巴龍

每年六月,必會暴風驟雨,雷閃電掣。

東邊濃墨色的山頭裹在均勻的淡淡的灰霧裏,三兩條火紅色的閃電吐著舌頭交叉成古老的文字符號劃破薄霧。閃電由東邊馳向西方,忽明忽暗,冷不丁地從濃濃烏雲裏探出頭,隨即又潛入雲堆。我捂住了耳朵,等待著預見中的炸雷在頭上炸響。閃電與炸雷並不可怕,隻是捂住耳朵,眼睛在閃電的尾巴上搜尋炸雷的等待過程最為痛苦,猶如料峭中的玫瑰為看似到來卻又遲遲不來的春天而悸動。

忽然在你毫無警覺時轟隆一聲屋頂上的天空似乎破了一個窟窿,從窟窿裏向大地深處擲來沉重的雨點。先是一顆一顆的,繼而是一捧一捧,再是一桶一桶。閃電給雨點澆滅了隻剩下一縷灰燼的青煙,又響了幾個喑啞的悶雷,雨點便如同從天河裏傾倒瀑布一樣。嘩嘩模糊了整個世界,形色都湮沒在這偉大的自然之聲裏。屋簷上的雨水一串串拖拽下來,織成了懸掛在屋前的亮閃閃的簾子。大人們放個鐵桶或木桶在屋簷下接煮豬食的水,嘭嘭,咚咚,坐在堂屋裏聽著韻律鏗鏘而又美妙的擊鼓聲與觀看上天賜予的雨的景致,著實是一件不壞的事情。

由於灶房裏長年燒柴火,雨水從瓦溝裏漏下來滴在衣服上,便浸出拇指大的一塊鏽色斑點。我歡喜坐在火坑邊的木凳上從木壁上方看雨落。空氣裏混合著清新的綠葉的氣味兒和泥土的香味兒,仿佛是閃電同炸雷將土地上的玉米,稻子,高粱葉的本真的氣息撕爛了,撒滿了整個天空,忠誠的泥土也哀傷地抹了幾把芳香的淚。

我的眼睛數著銀白色的線條,一條,兩條,三條,四條……無數條,數也數不過來。這雨按時下,準時收,可有個掌管它的天神?

阿爹擱下了手上的活兒,將一架待修理耕犁孤零零地靠在牆角下,他給我們說每年六月,斷尾巴龍要從東海到西海去看他阿媽,雷公跟在他後麵不時地敲擊鐵錘警示他,鐵錘敲出的火花就飛躍成閃電。

原本旮湖村這個地方有一條母龍,它的洞穴掘在地下數萬丈深處,從它洞穴流出的水就聚合成了村裏那口冬暖夏涼的無底井人們同莊稼都要從無底井裏汲水,村裏人都喝井水,身體結結實實,無一人害病。鐵匠從井裏提水回去,將燒紅的鐮刀和犁鏵“噝”地淬到水裏,打出的鐮刀和犁鏵鋒利耐用。玉米,稻子,大豆,高粱長勢極好,飽滿肥碩的莖葉在風中搖晃,咕嘟嘟,仿佛在搖晃著滿滿一莖葉的清水。整個村子,被一片綠油油水靈靈的莊稼托在厚實的綠手掌上。毋庸置疑,秋季時節一定大獲豐收。六月裏的一天夜晚,風雷大作,母龍從洞穴鑽出來在土地上空盡情飛舞,被困在潮濕狹窄的洞穴太久的緣故,母龍放縱地在空中翻滾,遨遊,它斑彩的犄角撞碎了昏睡的雲層,身子得到了無比歡悅的享受,竟忘了雷公提醒過她尾巴不能朝大地上任何一個方向甩動。於是它尾巴朝哪個方向甩動,那個地方的農作物就倒折一片。第二天人們醒來,發現玉米,高粱等一切莊稼全倒在地上,大家夥商量著去山上把母龍挖出來剝皮抽筋,免得再禍害人間。人們拿了鐵鎬,鋤頭在山上挖了一整天,又一整天,挖到土裏倒下的莊稼腐爛了也沒有挖出母龍,一層又一層還是黃泥巴土。一天,大家歇工回去了,一個紫色臉膛的漢子的草鞋忘在了山上,又折回山上去取草鞋,走到山上時忽聽得咯咯的笑聲從掘開的深坑裏傳出,笑聲說:“不怕千敲萬敲,隻怕鋼筋釘斷腰。”漢子趕忙跑回村裏將笑聲說的話告訴大家,大家便扛了各自家的鋼筋一根接著一根往坑裏釘。日以繼夜,直到他們頭發褪了色染黑了空中灑下的柔和的白雪,手中的鋼筋生了兩層酥脆的鏽,他們終於下山了。回到井邊時看到井裏的水紅豔豔的一片,連落下去的雪花也染紅了。有個老婆婆從家裏拿了個瓷缽預備舀一碗井水來喝,溶了龍血的井水喝了長生不老。當她剛走到井邊時井水呼嚕打了個滾,立即又清白如初了。母龍被雷公帶到了西海,拴在一棵鐵樹上,雷公對母龍說:“要放你回家,等到鐵樹開花。”母龍雖然腰斷了,又被鐵鏈拴在了鐵樹上,但她仍然對鄉民們與雷公的寬容心存感激,並且默默地期盼著鐵樹開花的那一天。後來母龍的兒子從東海去西海看望她,雷公怕將來釀成母龍的災禍,當即斬斷了幼龍的尾巴,並允許幼龍每年農曆六月來西海與母龍相見一次。每年幼龍來西海時,雷公就一路敲擊著鐵錘跟在幼龍後麵。從此六月時必定會響雷下雨,人們知道,噢,斷尾巴龍去看他阿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