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鉤樹下的啞巴(1 / 2)

金鉤樹下的啞巴

每到夏末,一串串金鉤(一種果子,方言叫金鉤,不知其學名叫何)就在樹上叮叮當當搖晃了。叮當出一顆一顆青澀的光亮。因其果子形如鉤子,而要到深秋下白霜時才叮當成軟綿綿的金色,那金色一捏就粉粉碎了。故叫作金鉤。

村裏最大的一棵金鉤樹是在我家屋後的一個竹林裏,竹林旁邊坐落著一所壁板泛白的木房子,木房子裏住著一個啞巴和她母親。

九月份我們幾個小孩兒守在金鉤樹下,眼睛幹巴巴望著青翠的金鉤,真巴望金鉤像天上掉餡餅似的掉下來。但那合抱之幹,巴掌大的綠圓葉,結實的金鉤葉柄,都讓我們看著就覺得生命沒有了意義。金鉤是絕對不會因為我們的悲觀而脫落叮叮當當掉下來。於是二哥決定要用武力來對付這生命遲遲不見衰退的金鉤,每個人都撿起雞蛋大小的石頭往濃鬱的樹冠裏砸,啪嗒啪嗒,黑壓壓的石頭像落巢的烏鴉盡往樹冠鑽。隻有打破了一個圓洞的葉子歪垂著頭徐徐墜入地麵挨到塵土,圓洞比石頭小很多。經風一吹,又緩緩地升起落在竹枝上,像一條冉冉開放的綠菊花,菊花心裏點著個小珍珠。金鉤仍然安安穩穩地掛在樹上朝我們吐舌頭。

“哐啷”一聲門響,啞巴穿著條寬大的圓筒褲站在門前,瞪著模模糊糊的紅眼睛,似乎要從她眼睛裏飛出小刀來以對我們表示充分的鄙夷和憎惡。風呼呼刮著她的直筒褲不住地翻飛,好像在刮兩頂墨青色的帳篷。她提起帳篷走了兩步,我們像一群聞到獵狗的味兒便四處逃竄的野雞,隻灑下一兩支破了個洞的綠羽毛。跑了一大截氣喘籲籲地站住,聽得啞巴在金鉤樹下嗚哇嗚哇破口大罵,沒有人聽得懂她的話,我想,大概是罵我們像強盜一般偷盜金鉤。轉念一想,金鉤樹長在野竹林,而野竹林也不是她家的,她卻像個保鏢似的驅逐我們。二哥說不是保鏢,是巫婆,守著黑心樹。但畢竟金鉤樹不是黑心樹,想想也是我們的不對,我們總喜歡在花剛打個包時就摘下來,就像米還未煮熟就要吃掉。

從此二哥和其他幾個孩子倒是怕了啞巴。

等到田野裏,泥巴路上都鋪滿了一層薄薄的白乎乎的霜時,踩上去呲嚓咬著布鞋底兒。從被煙霧熏黑的屋頂望過去,高大的桐樹,榆樹掉光了葉子的枝椏像一截截瘦瘦的尖尖的手指指向天空。在錯綜複雜的枝條間,晃蕩著一串串稀稀拉拉的金鉤,金鉤在白霜上劃出一條條彎曲的金影子。

我們這次慎重地溜到金鉤樹下,熟透的金鉤早已掛滿了竹枝,有的掉落在地上,卡在石縫裏,甚至啞巴的木房頂上也嵌上了一串串愉快的金鉤。牙齒剛碰到金鉤皮,黃燦燦的甜汁液就流了出來,我們守了一季的心,也甜甜蜜蜜的了。我們吃完金鉤,將一串串金鉤椏子丟在木房的石板台階上。啞巴扛著把鋤頭從屋後出來了,她大概剛在蘿卜地裏幹完活兒,蓬鬆的紮著個馬尾的短發上掛著片青葉子,葉子鋸齒形的紫色邊緣微微卷曲。她抬眼盯著我們,眼神裏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友善,而是近於無奈和疑惑。我們的心突突跳起來,然而啞巴沒有吱聲兒,將鋤頭斜斜靠在壁板上,蹲下來撿拾台階上的金鉤椏子。隨後拍拍身上的黃泥巴,進屋去了。我從玉米杆兒夾成的壁板望進去,隻見一隻身子瘦長的青鳥在灶台邊轉悠,既不會飛,也不肯落到地上。

啞巴到底是守著金鉤樹的,就像星子守著露珠。金鉤熟了她也不嚐一口,我敢斷定她連金鉤是啥味兒也不知道。誰知道呢,就算知道她也無法讓別人相信她知道,她隻會嗚哇嗚哇。竹林附近隻有這一所木房子,房子前麵,剛搬走了一家人家,隻留下一堆廢墟。房子左方圍著一片棕樹,村裏的老人常來這裏剝了棕樹皮回去編蓑衣。木房後躺著個大水井,水井上蓋了一塊長方形的門板大的水泥蓋,全村人喝的自來水都是從這口井裏流出來的。父親經常半夜時分來水井邊兒上將耳朵貼在水泥蓋上聽井裏的水是否在流動,生怕水管被堵住。除了木房屋簷下晾著的幾件紅色短衫,紅色褲頭,棕色舊皮衣像招魂的神幡似的搖擺外,整個房子就如肅穆的墓碑一樣令人膽寒,不覺又心生淒涼。唯一讓人知曉房子裏還住著人的訊息便是啞巴的嗚哇嗚哇聲,偶爾也響起老婦人的蒼老的叫罵聲,那是啞巴母親在罵啞巴,至於罵些什麼也沒有人聽清楚,大概在罵“你真是個死沒用的啞巴”吧。因此我相信我們的到來給她和這所房子增添了幾分生氣,也許我們又打擾到她寧靜,單調的生活了。一個啞巴還需要什麼熱鬧呢,一個啞巴的世界我們又怎能理解呢。

秋霜過後,殘餘的金鉤都沾著水淋淋的霧氣墜入泥土了,金鉤樹上,死一般沉寂和孤獨。我們也沒有理由再來金鉤樹下了,將光禿禿的金鉤樹留給嘴巴如樹一般光禿禿的啞巴來守著。

時隔許久我已忘了我的世界裏還有那麼一個不會說話的人,所有不同的生活都會相交,啞巴又與我相交了。我看見她裹著一件拖著條尾巴的黑大衣在田野裏跑,不像是一個人在跑,而是尾巴追著黑大衣在跑,所有看到的人都會忽略掉尾巴與黑大衣中間的人的。跑了一段路她蹲下身子撿起泥巴塊往前一通亂砸,就像當初我們砸金鉤樹上的綠金鉤一樣。泥巴塊在晦暗的半空中旋轉成無數粒麻雀屎,大大小小紅褐色麻雀屎長了尾巴似的由點飛成線,由線織成網,由網散成點,噝啦噝啦,掉進發黴的稻茬堆裏。泥巴塊砸去的方向有一個紫紅色斑點在移動,從斑點裏發出啊呀的叫喊聲。母親走出門來,說估計啞巴在砸小燕。小燕是我一個夥伴,她奶奶曾跟啞巴母親吵過架,原因是啞巴母親偷了小燕家一條長南瓜,小燕奶奶跟啞巴母親吵架時推了啞巴母親一把,啞巴母親腳崴了,在床上躺了半月之久。啞巴到底是啞巴,她的腦子也跟嘴巴一樣不開竅,企圖將母親的債從冤家的孩子身上討回來。我憤怒的同時也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