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的星星

我端著一大鋁盆自來水在牛棚裏洗澡,最後一瓢水澆過我的腦門時二姑在牛棚外扯著嗓子喊道:“花老殼,你娘打電話喊你回保靖去拿通知書!”“嘩”二姑的喊聲混著最後一瓢水跌到牛棚的石板上,“噠噠噠”一顆顆滾到我腳板下,蟄得我腳底生疼。

我胡亂扯起木架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腦袋嘭嘭呱呱直響,像準備去赴刑場又像是要逃命——那該死的通知書。

等了兩個鍾頭,二叔家的兒子——我二哥,騎著一輛從三爺家借來的摩托車來接我了。車身已分不清是紅色還是黃色,黑把手已脫了兩層皮,幹癟的輪胎塗滿了厚厚的灰塵。它停在二姑家屋簷下,像一匹乞討的騾子。二姑遞給我一百塊錢說道:“考起大學了,這算是給你的獎勵。”我接過沉甸甸的錢幣,心裏燃燒著比錢幣上的紅色還紅的火焰,火焰裏充滿了欣喜與驚懼。

太陽正在迅速往山裏落去,在沙子路上掃過最後一泓絳紫色的餘暉,我們和二姑道別便騎車上路了。

坑坑窪窪的沙路咯咯吱吱地噬咬著還未降下溫度的輪胎,車子一下將我顛上了天,一下又幾乎顛到地裏去,比在洶湧的浪濤中的船裏更加晃得厲害。二哥鎮靜地抓著把手,他大概已經習慣了一切顛簸和坎坷。娘告訴過我,他在浙江打工時坐過牢,二嬸哭著將他從牢裏取了出來,娘說的是“取”。出來後他還是跟縣裏一些無所事事的青年一起賭,嫖,打架。我抓著二哥肩膀,像是抱著一棵大鬆樹,我對他充滿了信任,不相信這麼文靜的一個少年有著一顆狂野的心。我的屁股被車子顛得疼痛極了,二哥突然回過頭,輕柔的笑在他清秀的臉上蕩漾開去。盡管周遭像灑了墨水一樣,空氣半明不暗,但他那張臉像一朵花兒一樣白,透明。他的眼睛裏遊動著兩個橘色的光點,還放射著淡淡的光暈,甚至照亮了我頭頂那一團黑糊糊的小蟲子。

路兩旁的鬆柏仿佛隨著車子的遠去的車子一塊兒沉入凝重的未知中去。兩排黑黢黢的樹牆順著曲折的沙路變換陣勢,唯有灰色的夜空,無論我們在地上怎樣變幻與行走,它都在原處,絲毫不變。刷的一下從樹叢中竄出了兩座烤煙房,白石灰刷成的烤煙房被長年的煙霧熏黑了,平靜地坐落在樹叢,烤煙房後麵,是一大片煙草地,勉強看得清一棵棵煙草模糊的影子。我仿佛聞到了煙草上綻放的紫色小花的清香,似一曲悠揚的旋律,飄蕩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上。回頭望去,山坡、樹林、沙路都在一點一點消逝。

我不住地東張西望,眼睛裏飛進了小蟲子,弄得我眼睛發癢像生了一個小疙瘩。二哥舉起左手在頭頂抓了一把,像抓住了一蓬亂糟糟的頭發。“噝噝”他將一手的蟲子捏碎,舉起黑裏透紅的手掌給我看,我的鼻頭酸溜溜的,為死去的蟲子感到難過。

突然他一個急刹車,我們身子往前傾了一大截,“他媽的沒油了!”他雙腳使勁踹著踏板,車子還是不動,比驢還倔。我隻好跳下車,他推著車走,這是沙子不再噬咬輪胎了,而是嚓嚓地舔著。我第一次感受到夜晚的靜寂,山林巋然不動,萬物都沉入了深深的夜裏,白天是生物的世界,隻有夜晚才是萬物的世界。不懂得這一點是很可怕的,我們從小生長在村裏,對這一點非常了解。因此大踏步地走著,不怕驚擾了這恬靜的夢鄉。幾顆熱乎乎的沙子鑽到我涼鞋裏,在我趾頭間滾來滾去。每在沙路上踩一腳,我就聽到自己一聲心跳,如此真實,海得格爾說:“沒有什麼比真實的存在更加強大。”我因感受到自己真實的存在而感到幸福,想到那張我即將拿到的師範學院通知書,心裏也輕鬆了下來。我安慰自己:當小學老師也許並不阻礙我對文學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