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野花

枯萎的田野吐著料峭的寒氣,流盡了血液的雜草以最後一絲氣力纏繞住高高戳起的褐色稻茬。在了無生氣的田野中疏疏落落地燃燒著綠意,一點兩點綠意像從寒冷的青天打下來的星光。

田野的入口處歪歪斜斜躺著兩隻深淺不一的大腳印,印坑四周圍滿了粉色,深紅色的波斯菊。它們像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兒跳舞的戴著麵紗的姑娘,挺著少女般柔嫩的胸脯把守著著人類留下的痕跡。粉色波斯菊臉漲得通紅,在我的視線裏漸漸跟深紅色波斯菊融為一體,最後化為一攤血跡,流進兩個坑裏。稻茬根部斜倚著兩朵紫裏透紅的牽牛花,花瓣上的雨珠將紫裏透紅的天空拉成圓形,橢圓形。牽牛花的嘴巴張成喇叭狀,直直地對著高空,像要給天空喊破個窟窿出來,又像要將黯淡的雲朵吸進脹鼓鼓的嘴裏,嚼成稀爛,嚼成空氣,摻雜著花香的空氣。循著碧綠的牽牛花藤望去,如一塊亮晶晶的玻璃般的小溪架在遼闊的田野中,小溪偶爾淋到一滴雨,似被蚊子叮了一口。牽牛花藤就是從溪岸爬進稻田的。一株枝上散亂地掛著些玫紅色斑點的胭脂樹紮根在溪岸的石縫中,我走進,玫紅色斑點像午後的影子一樣一點一點拉長,驀地拉成一個個頂端喇叭狀的長條。玫紅色的長條胭脂花有一根最長最粗的花蕊,我曾見過小孩子提著那根花蕊將胭脂花貼在耳垂上,多麼美的流蘇耳環,難怪人們贈予它此等美稱。

“嚓嚓嚓”像撕碎葉子的聲音在腳板下打滾,提起腳,幾朵指頭大小的白色小雛菊痛苦地深陷在泥巴中,嗬,我踩碎了它們腦袋。它們不像波斯菊絢麗多彩,而隻有一種單調的白色,難以引起人的注意。仍在綠色枝幹上搖晃的雛菊奮力伸展四肢,數不清的微小的花瓣向後翹起,它們是在展現極致美還是爭取留下極致的生命?我不明白,我的疑惑隨著它們紛紛下落的花瓣落下了。花開到極致便衰頹,生命長到極繁盛則必然死亡,難道它們不懂這淺顯的道理?它們無法意識到自我的極限?不,它們有人所不理解的智慧,不然怎麼會代代相繼,從不滅絕呢?園藝家豪華的溫室裏容不下它們的身影,在大路邊,牛圈旁也遭到雞冠花,秋海棠的排擠,於是它們隻得逃到沉寂而寬厚的田野來了。看哪,此刻它們正勇敢而固執地昂首挺立在我腳旁,宣告它們和我乃都是本初之物,我慚愧地走開,不敢再多瞧它們一眼,更不敢再瞥一眼那些葬身泥土中的雛菊。

我跳上田埂,田埂旁臥著一方菜園,菜園邊環繞著蒼翠的冬青樹,冬青樹上綴滿了紅色小果。還有香樟、合歡樹、夾竹桃,這些樹依然繁茂,似乎不受季節的影響。而其中夾竹桃從根到頂,從枝到葉都是青一色的,綠得最純粹,絕不含半點雜質。一塊青灰色的大石塊從迎春花藤中探出腦袋,石塊上點著些大小不一的紅色字跡,原來是一塊墓碑,這塊墓碑這麼不起眼,墓碑後的墳塚更不起眼。四四方方低矮的墳墓像隨便用土塊壘起的土包,哪裏經過人的修建。墓碑正中央一列字“李氏之墓”,我在想她許是唐朝帝王的子孫,而祖先的時代早已過去,如今她隻成了一芥平民,死後也被人遺忘了。不,我這是對她的侮辱,她隻是一個普通人,她的家族隻是一個普通家族。若她是一名英雄或偉人,那麼她的墳墓一定華麗無比,可她隻是個普通人。然而就因著這簡陋的墳墓,她死後的靈魂就沒有英雄偉人的靈魂有價值麼?在世人看來確實如此,她隻是一朵野花般的存在,最後是野花般的凋零,滅亡,如此渺小的個體怎會引起世人的關注?但殊不知,這塊單一,空乏的田野正是有無數野花的溫暖的陪伴,才熬過了淒冷的季節。星星般的它們知足地,默默地守在大地上,正如無數渺小的個體卑微而恭謹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審視自己的生命,保存著這個叫“人類”的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