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
一間房是木板搭成的,光滑的鬆木板塗上了一層明晃晃的漆。一間是磚砌的,磚孔裏總充塞著泥土潮濕的氣味。自我認識她起,她就總是在這兩間狹窄的房之間轉悠,這是她全部的生活空間。
她是我的一位老鄰居,已年過七旬,從來隻是一個人生活,仿佛她自始至終都是孑然一身。
“嗒……嗒……”老鄰居敲著拐杖,背上馱著一個紅色的破尼龍袋從我家門前的石板路走過,偶爾像從朦朧中驚醒似的抬起一雙渾濁的塌陷的眼睛。
“舊書殼莫扔嘍,廢報紙給我,扔了就啥也做不成了。”她的一字一句歪歪曲曲地從她臉上下垂的肉裏擠出來,一個音節碰著一個音節,就像上下齒在打顫。我知道她用這些舊書殼和報紙來納鞋底。
“看,多不容易,手都腫嘍。”她總坐在門前台階上專注地做鞋,一有路人走過,她便提起拇指和中指纏著布條的右手給路人看。那些新包紮的傷口,是她辛勤勞作的憑證,就像鞋底兒上的一圈小圓洞,是錐子努力穿過的憑證。誰也不知道她做了多少雙鞋,但凡陽光溫暖的日子,她又坐在台階上納鞋,鞋底永遠時舊報紙,硬書殼做成的,她納的仿佛永遠是同一雙一雙鞋,沒有哪一雙與其它的有什麼區別,至少在我看來如此。就像她做鞋的透明而幹燥的日子,永遠以同一個麵貌循環,這些日子連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時間。
當板車轆轆的滾動聲與農民啪啪的腳步聲從對麵寬闊的馬路輕快地上下跳動著來敲響我們的木門與瓦片時,我們就知道,嗬,又是一個趕集的好日子。
可能我老鄰居比任何活人都更早地與叢林頂端的殘月照麵,等到白光如水般澆灌整個天地,她已穩穩地盤腿坐在集市的沙子路邊了。她本可以花點錢租個攤位,但她相信她的塑料攤子也能給她帶來好運氣。她鋪開薄薄的塑料袋,將一雙雙布鞋整齊地擺在袋子上,白色的袋子上瞬間開滿了紅色、藍色、黑色的花,並不十分絢爛。極其罕見的黑色花卻在她跟前綻放了,每一朵花都小巧玲瓏,像在等待著一位秀氣的姑娘前來采摘。一輛吱吱咯咯的板車從水窪裏碾過,泥漿濺到了塑料待上,那朵紅花貼上了一個斑點,她扯開衣袖啐上唾沫對著斑點擦來擦去,她平生很少使過這麼大的力氣。斑點最終淡化了,一滴渾濁的淚水從她枯萎的眼角滴落到紅花上。
有善良的年輕婦女抱著孩子來到她的攤子前,一雙一雙給孩子試鞋,最後沒有一雙滿意的。這位婦女覺得匆匆離開會讓老婦人失望,便一邊摸著鞋子一邊和老婦人拉起家常來。她問道:“您這麼大年紀還要自己討生活,不受罪麼?”
“瞎說,瞧,我骨頭結實著呢。”她挽起寬大如鬥篷般的衣袖給婦女看。實際上,這是一根曬幹了的木柴,還有一條幹巴巴的青筋粘在手腕上,除了這根青筋,看不出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盡管她想向更多人甚至全村人展示她“結實的骨頭”,卻沒有誰真正對她骨頭感興趣。
誰也不知道她的鞋究竟賣出了幾隻,也沒有人擔心她會因沒有賣出鞋而沒飯吃,因為等到下一次趕集看到她,她的骨頭沒有更瘦。
其實她的生活確實不像一般的孤寡老人那樣貧苦,她吃的東西多得吃不完,但她從不告訴別人這些,除了對我例外。
我同往常一樣將書殼,報紙塞到她尼龍待裏時,她無名指上戴著金黃色“圈圈”的左手附在我耳邊,低低地用黏糊糊的聲音說:“去我家吃菜,有好家夥,可比你家的有味多嘍。”
我欣喜又有些膽怯的腳步跟在她沉重的腳步後麵,到了她家,她生起火,在火坑邊拿鐵鉗來回刨著。隔著火紅的光焰她手指上的金色戒指變成了寒夜裏一顆最閃爍的明星,比火焰與燈光還要亮,還要強。是吹不熄擰不滅的星光。
“啊啦!”一個火星子蹦到我手背上,燙得我大叫一聲。
“喲,乖乖,你要把我老命都嚇掉了。”她又從火堆裏抬起黑糊糊的雙眼。
“那……那……光……”我一邊用手擦著眼睛一邊支支吾吾地說,好像燙著的不是我手背而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