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鳴

鬆木板與竹條夾成的灶房裏就地掘了個凹形四邊形火坑,火坑裏燒了個大鬆木樁子,像一個正在噴著烈焰的水牯牛頭。蒼老的樹皮劈劈啪啪在金燦燦的火焰裏彈跳,仿佛燒了一火坑的跳蚤。

火光照亮了圍在坑邊的一家人的臉。不,原本是一家人,如今分家成了兩家人了。兩家人坐在一個灶房裏烤火,守夜。湘西大年三十守夜要守到零點雞鳴,再放起鞭炮搶年。

“噶嘎……”屋後柏樹林子裏響了三聲鴉鳴,“哢哢"鴉鳴似乎削斷了三根柏樹,大老跟二老的媳婦不由得顫抖了兩下身子,電觸了一般。二老從黑色夾克口袋裏摸出一塊斷了鏈條的表,"雞還不成喊,九點過炮把分鍾,早著呐。見大家都“哦"了似的籲了口氣,為自己的表的報時而感到滿意,複將斷鏈條的表塞進口袋。

“老鴉喊要死人呐。"大老媳婦沒念過書,說話也自然粗俗了點,她當了半輩子農民,地道的農民骨頭都是爽直的,血裏也不摻雜半點含蓄。

“就你嘴巴會講!"大老訓了媳婦一句。但這一句也是壓低聲音的,要媳婦聽見又要二老跟二老媳婦聽不見。

“我嘴巴會講?老輩人封的,老輩人硬是壞,他們講老鴉喊要死人,看囉,現在老鴉喊就死人了。前陣子水井邊上的柏子樹林裏老鴉天天夜頭喊,這不,二海他娘吃農藥死了。"

大老媳婦的推理方式也是所有農民的推理方式,結果與原因都是確鑿的,一切都感謝老輩人創造與留下的經驗。但有些結果老輩人卻忘了留下原因。

“你們講講看,真是奇怪,人老了怎麼有些人死得快有些人硬是死得慢?"二老陡然間向幾位農民提出了一個有關生死的哲學問題。二老媳婦並不是哲學家,她可管不了死得快與慢的關係,隻是因為世界允許有人死得慢,所以才會加重她的負擔。

“講得有理,死快了到土裏自自在在,死慢了硬是害人。"大老媳婦既讚同又作了解答。

大老跟二老挨著肩坐在桐木矮凳上,大老從灰色襖子的口袋裏掏出拿透明塑料袋裝著的草煙絲,一絲絲像外國女郎的金發,抓了一把塞到二老手上。

“你搞看草煙。"

“我有,我吃包好的煙。"二老推脫道,從口袋摸出一包白沙煙,煙盒與斷鏈條的表磕碰發出鏜啷聲。

“你買的哪有我這個過癮,拿到。"

二老咧開嘴笑著接受了草煙絲。兩個中年漢子點著了包好的草煙,吧嗒吧嗒吸著。兩點血紅色的火星一起一落,明暗不定,在這世上迷失的兩隻充血的眼睛。

“你沒賣完?留了一捆?"二老問道。

“留了幾把,烤煙房小了,今年租公家的大烤煙房。你哪麼打算的?是種煙是過浙江去?"大老問道。

“要服侍老家夥去不成了。到屋和你們栽煙看看。"二老說。

大老心裏明白,家裏的擔子他與二老有責任共同擔待。雖分成了兩條枝,根還是同一條根。

二老媳婦在二老左耳邊說道:

“喲我這記性,從浙江轉來忘記拿我那個鍋蓋了。別的甩了都沒得事,可惜了我那個鍋蓋。"

大老右耳朵聽著媳婦說道:"浙江那地方聽人講比我們這有錢些?"

“那當然咧,世人世鬼打工都往深圳浙江跑。"

“做些什麼?莫比做陽春還苦些?"

“嘴巴鼻子吃灰,比做陽春苦多了。"

大老媳婦隻做過陽春,她一心一意覺得做陽春最苦。二老媳婦隻打過工,她一心一意覺得打工最苦。

“打工,得錢咧。"大老媳婦說。

“得錢得錢,得個鬼,我陳文上大學要錢,老家夥害病不曉得要整去好多錢。"

大老媳婦斷章取義琢磨著二老媳婦的後半句話,她將十根手指伸到熠耀的火光前,開裂的泥巴地麵立即承接住十根又粗又短的有些彎曲的影子。她慢慢將手收縮到糖漿色的棉襖衣擺下,讓十根鮮明得有些礙眼的影子被更強大的陰影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