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房裏的活計
甜美似剛從美酒中漂洗過的陽光裹著褐色塵埃從木板裂縫穿進來,光線從三麵壁板,從黑色瓦片中透進來,灑在布滿溝溝坎坎的灶房地麵上。
原本用深紅色土磚砌成的灶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黑煙,像一個常年在太陽下曬得發黑了的臉膛,灶台上架著三口大鐵鍋,最大的一口鐵鍋煮豬食用的,最小的是菜鍋,中間那口中等鍋則用來煮香噴噴的米飯。
三口鐵鍋被長年累月的火煙熏黑了,但每天幾乎都是幹幹淨淨的,沒有留下一絲汙水。這都是她的功勞,就像生了一堆孩子,在她看來是理所應當的,她也因此感到欣慰,但這些並沒讓她的生活負擔減下來。
鄉村的天比城裏黑得晚,也亮得快,環抱無數木房的山戀活脫脫像睡熟的熊,枝葉上的鳥與蟲早已醒了,而隻有當朝暉初放光芒時,這一頭頭笨重的熊才微微睜開眼。農人在地裏忙活著,哈出清新的純淨的氣息,彙入晨光裏,他們健壯的臂膀,或佝僂的背部沉默無言,然而他們的骨骼,血液在歡騰著呐。
丈夫也趕著牛到地裏去了,她動作敏捷,雙手像接上了彈簧,在屋裏忙活著,鐵鍋被她刷得嚓嚓響,鋁盆相互撞擊著發出的叮叮咚的聲音,似爭著搶著為單調的清晨,這間空乏的屋子增添鈴音,瓷碗當當響著被碼成了高高的一疊,她鬢邊的碎發拂到了臉上,她抬起滿是油汙的右手將它攏到耳後。碗裏的大勺子將刀子的臉拉寬變圓,有時她會對著將她的臉拉扯得變形的勺子抹一把臉,卻並有抹幹淨汗跡,她卻覺得精神煥發。長長的竹掃帚刮過地板,並沒有留下任何細小的痕跡,泥巴地麵早已同石塊一樣剛硬了。她掃完再拿起瓢舀一瓢水含在嘴裏噴到地上,這時地麵裂縫裏的泥土,沫兒便濕潤了,整個灶房都彌漫著泥土的芳香,質樸而又親切,像早春時節裏翻耕的土壤飄散的香味。
將房子裏一切都整理好了,她又開始從柴房搬出一捆幹紫,先煮豬食,人餓著不要緊,卻不能讓牲畜空著肚皮叫喊。飯菜準備妥當她這才跑回來裏掀開沉重的被子,給小兒子穿好衣服,洗好臉,盞了一大碗飯菜去給地裏的丈夫送早飯去了。
她的活兒總那麼多,沒完沒了,因此充塞了她的胸膛,她如同桌子椅子一樣選擇了沉默。這些活計並沒讓她精力喪失。夜晚偶爾這棟黑黝黝的木房裏吵得不可開交,她受了鄰居的氣,“你還不明白鄰裏看不起咱嗎?”她紅著眼眶向丈夫吼道,仿佛所有的不滿所有的繁重都吐出來了,那呆是不甘,並非抱怨。丈夫常常垂著頭,抽一根煙,眼睛望著牆角的一大包包穀,孩子們蜷成一團,縮在床前。最初幾年,丈夫在受不了時會給她一巴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與鄰裏關係不錯,他將他們都看作叔悲,而她一個改嫁過來的女人,有何資格指責他們,隨著時光與生活的磨蝕,他才逐漸相信他這二嫁的女人。有時她在半夜甩開門跑出去,木門重重地撞擊著木板,像是在質問,像是在咆哮,當然她沒有地方可去,田野與水溝交錯著,這些小咱黑漆漆的,村子的燈火一個一個滅了,唯有屋後不遠的那幢老房子的微光飄搖不定,像是一種召喚。她進去了,老婦人還在微黃的燈光下縫補著衣裳,兩人說起話來,像一對知心的母女。老婦人一邊縫補,一邊交談,很快,就將衣裳放進竹簍,洗好一大堆的紅蘿卜切成絲,慢慢地一捧一捧放進壇子裏。微光,徑自跳動,像要衝破燈罩。
太陽不知疲倦,它不管你是否做好了迎接它的準備,它依然每天按時浮上來。一切重歸寂靜,她又在灶房忙活起來了,昨夜的爭吵與不眠都不足以占據她的記憶,她隻能憶起昨天還有什麼落下沒做,今天趕忙被上來。從她的麵容,你永遠看不出她身上發生過什麼,還將發生什麼。在她的思想裏,她隻認為生活超過了鄰居才是最重要的事,超過了鄰居,就能揚眉吐氣,就能臉上有光,她把這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門前那塊菜園裏的青菜,紅蘿卜都開花了,紫色的白色的小碎花像遺落在青草叢裏的星星。插在園子裏的青竹竿都變幹了,豆角藤,黃瓜藤齊刷刷從竹竿上滑落下去,像抬出頭的水蛇怯生生地將頭又縮進水裏。所有的顏色都在恍惚間褪去了,園子裏隻剩下一駝兩駝幹巴巴的牛糞,硬殼蟲牛糞裏滾來滾去。直到有一天,灶房在嚴寒中生起熱乎乎的大米,鐵鍋架在火坑上,鍋裏的黃豆煮得嗗碌嗗碌響,美麗的橙黃色火焰突然被閃現的一片光景照白了。她推開那扇被她摔過許多次仍完好無損的木門,對手哈著氣,眯起眼睛掃視一圈周圍,隨即又進屋去了。
孩子們套上破舊的塗滿灰塵的棉鞋,哢哢在雪裏踩上幾腳,棉鞋又恢複了光鮮亮麗的容貌,但鞋肚子裏,早已吸滿了冰涼的雪水。
影子般的火焰筆直地上升,她又在房裏忙開了,甚至來不及對著畢剝直響的火團將凍僵的腳烤暖和。她得去給牛欄的母牛煮幹稻草,人呐,還有人呐。
端正肅穆的木房閉上了眼睛。
我,站在木房外,淚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