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大人望種田,小孩盼過年。但在童年的記憶裏,逢年過節是別家孩子的天堂,卻成了我們的地獄。每到節日,別人家喜氣洋洋,我們家卻鬱鬱長歎。這個時節,便是我們家慪氣的日子。平素沒吃過豆腐的我家,這時無論如何,父親也要想方設法從集上斫回一斤肉,或買回兩尾魚。但吃飯的時候,全家人又故“伎”重演,推來拒去。於是父親又把好端端的魚或肉,潑進豬槽。多少年來,我們一直沒有過個安頓喜慶的節日。每當節日來臨,母親和我們都成了驚弓之鳥,惶惶不安。

父親的舉措,使我童年的天空失去陽光和小鳥的啁啾。我們少有歡笑。就連挨打也不允許哭,被父親逼著端碗吃飯,“麻木不仁”時,便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滾湯圓般,卟嗒卟嗒砸落碗裏。多少年來,我養成了皺眉頭的習慣,以致我又把這個習慣遺傳給可愛的女兒。

如今,父親蒼老了,蒼老得像一口鏽跡斑駁的鍾鼎,敲打不出悅耳的聲音;蒼老得又苑若一柄駑鈍的犁鏵,犁不進歲月的縱深。父親變成了一個和善可愛的小老頭兒,全然沒有昔日的鋒利。父親為了給我們哥弟六個成家立業,已被生活壓彎了腰,毫無脾氣可言。父親原指望子女們長大,會給他帶來天倫之樂,可是到頭來還處在一種自勞自吃的情境中。哥弟們大了,都不再畏葸父親。他們都把造成自己苦難身世的原因歸咎到父親頭上。他們敢和父親頂嘴,有時還吵得不可開交。開始父親還要大發“餘威”,可是時間一長,他再也沒有這份氣力。有一次,因為沒錢交書雜費,六弟被迫停學回家。不懂事的六弟便和父親賭氣。父親拾起笤帚就要追打六弟,可是跑了幾條田埂遠都沒追上,還把父親累得跌坐在那兒,呼哧呼哧喘大氣。六弟便站在田埂的另一頭,故意對父親來個“三氣周喻”:“來呀,大!你來追打呀!你咋不來嗬?沒有熊本事,還要喂養我們幾個!還要供我們上學,又不給錢!”

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了家,沒再搭理六弟。我從父親的身上讀到一種無可奈何的默認。

後來,不爭氣的幾個哥嫂,車輪戰般輪番和父親吵嘴,父親變得越發憔悴不堪,鬱鬱寡歡。往昔的父親如今已被我們哥弟妯娌們磨礪得沒棱沒角,在我們麵前都不敢說一句大聲話。因分債的事,喪失倫理的三哥三嫂,還幾次和父親大吵大鬧,有一次居然把父親打得頭破血流。心灰意冷的父親哽咽無語,執意要去狀告三哥。連村裏人也說,三哥這回蹲大牢是確定無疑了。可是經過族人和我的勸說,父親竟立時原諒了跪在地上嚎啕慟哭的三哥!為了兒子,父親可以在一瞬間忘記一切榮辱際遇,冷暖辛酸。

歲月塑造父親的年輪。

我們塑造父親的性格。

塑造父親,是父輩撫愛後代的最大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