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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劉拐子家出來,三星已經偏西,孟誌遊估摸時辰不早。劉拐子感恩圖報,要送孟誌遊回去。孟誌遊說,你還是讓我快些回吧,我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再耽擱明天就起不來啦。劉拐子心裏不過意,默默地跟在後麵走,看孟誌遊愈走愈快,和他的距離拉得很遠,這才掉過頭往回來。

走在村路上,孟誌遊感到寒霜很重,涼氣逼人,腳起腳落,鞋底嚓嚓聲響宛如行走在沙石路麵上。出村走上河堤,西北風很尖,冷颼颼直往脖子裏灌。孟誌遊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牙齒也得得直磕碰。孟誌遊想,自到村裏幹事,黑路倒是沒少走,但如此深更半夜的還是第一次。快到家,孟誌遊又想起腿上的傷,也不知劉拐子家那狗帶菌不帶菌。這事不敢大意,明天無論如何也要抽空到衛生院打一針。兩個孩子大學尚未畢業,若有個三長兩短,可就苦了方梅蘭了。想到倆兒,孟誌遊這才想起身上的信。今天這裏那裏處理那麼多事,倒把寄信的事給忘了。孟誌遊掏出信疊疊好裝入內衣口袋,免得方梅蘭發現再節外生枝。回到家,孟誌遊像往常一樣輕手輕腳地推開前院的門。他往堂屋一望,屋裏還亮著燈,估計方梅蘭還沒有睡。她這是在等自己呢。孟誌遊擔心嚇著她,站在院子裏重重地咳一聲。聽是孟誌遊的聲音,方梅蘭打開門,長歎一聲說,我當你被夜貓子叼去了,大家都在等你呢!孟誌遊迎亮往屋裏一望,見滿屋子的人都在翹首望著自己。看來不像是串門拉呱兒的,不知又是什麼事。這是在自己家裏,不同於村部,孟誌遊滿臉堆笑地和各位打招呼。方梅蘭忙顛顛地倒水遞煙。見孟誌遊找地方坐下來,鄰人吳二嫂看看眾人說,那我就不客氣啦,我這是火燒眉毛的事,等不得的。

果然有事!孟誌遊不敢分心,認真聽吳二嫂說話。吳二嫂手拍大腿,開口便說,孟支書,你可要好好抓一抓這社會治安喲!淚珠一串一串往下掉。方梅蘭走過來說,他二嫂,有話好好說,剛才你答應不哭的,你咋就忘記啦?吳二嫂大概憶起剛才向方梅蘭保證過的事,忙用衣袖擦淚,她說,我這是心疼呢,兩千多塊錢哪,我捧吃捧喝的忙活一年,跟伺候爹娘老子一樣盡心!剛說話淚水又下來了。孟誌遊忙安慰她,叫她不要著急,有話慢慢說。吳二嫂這才冷靜下來,將昨夜發生的事細細道來。孟誌遊一聽這事非同小可,兩頭要出欄的豬,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被人偷了去。咋不早報案呢?吳二嫂說等你一整天,總不見你。孟誌遊說這事歸胡治保管,你應該早點報,早報早查興許還有希望。吳二嫂苦著臉說,孟支書,你就別推辭了,現在有事都興找一把手,你要點頭什麼事都好辦。你不發話,我找胡治保還不是嘴抹石灰白說一場!孟誌遊不想將話題扯遠了,就事論事地問她一些情況。吳二嫂說她是天亮後發現情況的。她起身後去開門,拔下門閂卻怎麼也拉不開門,忙喊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一見門被人從外麵扣上了,就知道情況不妙,飛身翻過牆頭,跑豬圈裏看豬,連根豬毛也沒看到。孩子他爸氣暈了,我也嚇癱了。去叫鄰人,鄰人家的門全被反扣著。孟誌遊問有沒有發現其他跡象。吳二嫂說,賊肯定先用電將豬觸暈,然後才下手將豬偷走的。見孟誌遊疑惑,吳二嫂補充說,她家豬圈裏的電線還在,她保護著現場呢。孟誌遊聽後半天不語,他想這事還不小呢。眼下豬貴,三百多塊一擔,一頭豬少說也值千把塊。小偷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接高壓線下來電豬,可見偷技之高明。這事光依靠村裏大概還不行,必須向派出所報案。社會治安不好是社會普遍現象,不是一村兩村的問題。孟誌遊向吳二嫂解釋,吳二嫂忍不住又流淚。孟誌遊忙說,村裏明天就幫助查找,你再到派出所報案,就雙保險了。吳二嫂想想孟誌遊的話有道理,才不再說話。

吳二嫂剛停下,曹望風就往孟誌遊跟前湊。孟誌遊當他又要說砂石場的事,白天已經說過了,深更半夜的還來湊熱鬧。雖然在家裏,孟誌遊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曹望風有所察覺,訕笑笑,說,孟支書,我不說砂石場的事,你幫我管管嚴柳家那小子!孟誌遊曾聽郝仁源說過曹望風的閨女正和嚴柳的兒子偷著戀愛的事。孟誌遊當時還大發感慨,說到底是年輕人,膽子就是大,隻要自己幸福,就不多想家族之間的事。卜世通對這事看得挺遠,他湊過來說,孟支書,他們倆要是自由成了,姓曹姓嚴一結親,那矛盾也就成內部矛盾,漸漸地就自我消化啦。我們應該促一促,讓他們自由成功。孟誌遊聽後點頭,說這主意不錯。

自古以來,嚴曹兩大家族一直矛盾重重,久結未解。孟誌遊打記事起,這兩個家族的人就吵鬧不停摩擦不斷,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一次械鬥差點鬧出人命。究其根源,據說是姓嚴人家的祖墳壓了姓曹人家的風水,導致曹姓家族人丁不旺,六畜不安。為此,姓曹人一直視這座墳塋為眼中釘、肉中刺,一日不鏟除,一日難平心頭之恨。後來姓曹人想出破姓嚴人家風水的主意,具體做法極其簡單,就是夜半時分用新媳婦的馬桶倒扣在姓嚴人家祖墳的頂端。結果在實施過程中,姓嚴人家毫發未損,安然無恙,倒是把那剛過門的新媳婦嚇出了毛病。你想那黑更半夜的,墳塋亂崗的陰森之氣,哪是一個小媳婦能夠隨便近前的。七十年代末,姓嚴人響應國家號召,主動平去祖墳。至此,姓曹人才眉開眼笑。但是這兩姓人還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即使是在校讀書的孩子,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碰麵如同路人。今日這倆青年要是自由成了,真的是一樁美事。孟誌遊高興道,望風啊,恭喜你啊,什麼時候請我老孟喝喜酒呀?曹望風急出一頭汗,腳下跺得咚咚響,說,孟支書,十萬火急了,你還開玩笑,急死人啦!孟誌遊直打擦邊球,他說,自由戀愛,這是國家提倡的呀!曹望風臉皺得像苦瓜,雙手直拍大腿,說,孟支書,我不反對自由,可我也不敢破壞祖宗留下的規矩呀。孟誌遊明知故問,什麼規矩?曹望風左右看看,把嘴對住孟誌遊的耳朵說,嚴曹不結親,結親斷子絕孫呀!孟誌遊裝著沒聽懂,他說,男女二人結了婚,怎麼也會生個一男半女的,怎麼就斷子絕孫了呢?曹望風說,孟支書,這不明擺著嗎——鹽(嚴)見潮(曹)化成水,這不就斷子絕孫了嗎!曹望風愈說愈離譜,孟誌遊知道和他說到天亮也說不回他。於是改變戰術,采取以攻為守的辦法,說,望風,照你這麼說,你們姓曹人就克人家姓嚴人的命啦?告訴你話就到此為止,你再胡說,我立馬叫姓嚴人重修祖墳!這還了得,姓嚴人主動平去祖墳,這是他們姓曹人祖祖輩輩夢想的事。今日這事要是為了他的閨女,姓嚴人再將祖墳修複起來,他曹望風就是千古罪人,從此他別想在村裏立足了。曹望風滿麵驚恐,兩手直搖說,孟支書,不說了,我認命,隨那兩個孽種自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