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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誌遊背著東西,一路緊趕跑到汽車站,爬上回程的中巴車,整個人像打夯一樣一屁股夯在座位上,心裏說夥計,我這一百多斤全交給你了。
按照以往的習慣,孟誌遊爬上車就會催促司機快快開,他也知道催也白催,時下車輛承包到人,多擠一個人就多一份收入,但他天生性急,好像催催心裏受用些。剛才他本也要催的,張開嘴剛要突嚕,無意中看到有人注意自己,他忙把滾到嘴邊的話咕嚕咽了回去。在座位裏坐好身子,他暗暗想,剛才那注視自己的人說不定就認識你孟誌遊!眼下你已非同已往了,前些時報紙、廣播一個勁地宣傳,熟悉的人都知道你孟誌遊已成名人。這兩個月窩在黨校裏學習,大家都有一官半職,坐在教室裏彼此彼此,誰也高強不了什麼。可眼下情況就有些不同,隻要身下這車軲轆一轉,把你孟誌遊馱到大集鄉,你就是副鄉長,群眾就會高看你,尊敬你。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一車的人,到大集鄉的一定不少。雖然有些人眼下還不認識你,或者人和名字還沒有對上號,這一回到鄉裏,今天開會,明天檢查,走到哪裏少不了作報告做指示,你很快就會成為全鄉人民的熱門話題。這時若有人說孟誌遊啊,這人我認識,那日同我乘過車,這人可能嚷嚷了,沒水平!看看,自己砸自己的牌子,還真有點劃不來。難怪有人說,幹部越大,說話越少,這原來全是裝的,有意在樹立自己的形象。孟誌遊在極短的時間裏徹悟了一個大道理。
車子終於啟動,嗚嗚嗚嗚地開始往回跑。透過車窗,孟誌遊不停地往大田裏瞅。到縣裏來學習時,農田裏還是黃黃待割的晚秋作物,這一眨眼,又長出了嫩生生的小麥苗。這季節的轉換也真是快。
按說學習期間,孟誌遊也可以回來的。在村裏工作時,孟誌遊也知道有星期天,後來還聽人說星期天變成了兩天,他心想那是國家專為工作人員製定的。農村人無所謂,你的任務就是種田,田裏的活沒完,你就得起早貪黑披星戴月,誤時損失全是你自個兒的,沒有人為你貼個一斤半兩的。在黨校學習,他才知道休息的好處,班裏一些年輕的同學,一到周末就猴急急地往家跑,火燒房子一樣。孟誌遊是過來人,知道他們猴急急往家跑想幹啥。這種年齡正在火氣頭上,癮大得很呢,幾天不幹就饞得掉口水,夜裏做夢全是這事。年輕真是好啊,精力充沛不說,學習也跟玩兒差不多,一點不感到苦,哪像你孟誌遊惶惶不可終日,一見上課就緊張,一聽提問就來汗。學習期間,休息日孟誌遊都用來睡覺。這兩天他睡眠最好,心裏一鬆勁,懶勁就上來,眼一閉就打呼嚕,把一星期的覺都補齊了。本來他也有回去的打算,看宿舍裏的人都走空了,他一個人像個孤鬼,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但他擔心回家讓武德真知道。人家有心送你來學習深造,換換腦子,長些學問,你卻星期天往家跑,不把人家的一片心意給辜負了嗎?所以還是忍著,就拿出書來看,想靜下心學一點東西,可一頁書沒看幾行,眼皮就澀澀地往一塊粘,孟誌遊放下書倒頭便睡。從這往後,逢到星期天他就睡覺。原來孟誌遊最擔心的是結業考試,他怕考不好拿不到結業證無法向武書記交待。哪知最後又沒考,這真是老天有眼,有意讓孟誌遊做了一回人。
車子順著大路一直往北跑。路麵很好,車子跑在上麵不顛不簸。孟誌遊想自己這一生就如同身下這柏油路,平平坦坦,沒有坎坷。幼時他跟著父母過日子,大樹底下乘蔭涼,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到自己成家立灶,日子過得緊巴巴溫吞吞,餓不死撐不昏,倆孩子長到讀書的年齡,他才感到手頭緊張。但那年頭不敢弄錢,大家都缺錢花,所以並不感到有多寒磣。後來田地承包到戶,才算正經過起日子。孟誌遊一心撲在大田裏,方梅蘭家前屋後拾掇,雞呀鴨的養滿院,收入倒也不低。小虎小勤腦子好使,讀書又勤奮,一個接一個考進大學。孟誌遊那時就想再苦巴幾年,兩個孩子一畢業,他和方梅蘭就撂下鋤頭享老福。是武德真使他改變了原有的生活。原來孟誌遊也沒有當幹部的欲望,再說這村幹部也沒有多大發頭,就這樣村裏的幹部照樣割韭菜似的一茬茬換人,下去一個飽的,上來一個餓的,今天進村斂錢,明天入戶征費,鬧得雞飛狗叫,百姓戳脊背罵娘。孟誌遊知道群眾的苦處,上任後就在這方麵多注意,斂錢征費都在明處,丁是丁,卯是卯,群眾都喊好。不曾想無心插柳柳成蔭,幹部倒是越做越大。他的人生就像這條柏油路,一拐彎就進城,滿眼都是亮的……孟誌遊七思八想的,他原想車在靠近小孟村那裏下來,把包裏亂七八糟的東西丟下,然後再到鄉裏去看武德真。不想一賣呆,車子已滑過小孟村,駛近大集鄉了。這時孟誌遊就不想麻煩人家駕駛員,心想先看武德真,這也是尊重領導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