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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馮俊科

每一段軍旅記憶,都是一個打動靈魂的故事——那一段又一段秘而不宣的愛情、那位終生等待情郎的老人、那名熱愛杜鵑和寫作的軍人、那個淹沒在農村和城市之間鴻溝的姑娘……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穿越。

多情的涼頭河

涼頭河是個少數民族村寨,坐落在雲南與貴州交界的一條山坳裏,居住著苗族、侗族、布依族和漢族等二百多戶人家。這裏“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裏平,舊社會人無三文銀”。但濕潤的空氣,溫和的氣候,茂盛的樹木,常豔的野花,又使它像人間仙境。從山頭往下看,有多條小路像姑娘藕節般的胳膊從溝底的寨中伸出,搭上通往雲南沾益的公路。寨中的房子大多用木頭構架,上邊用片石封頂,錯落有致地蓋著,別具匠心,在屋裏能看見天空,但卻遇雨不漏。牆是用木板做的。堂屋是全家人吃飯、待客的地方,兩邊喂著家畜。常常是人正在吃飯,牛從木柵欄裏伸出頭來,朝人“哞哞”高叫,豬在另一邊的圈子裏也“哼哼”有聲,這種人畜同居的狀況使初來乍到的人頗覺新奇。每當做飯時間,散發出硫磺氣味的淡藍色的煤煙,飄浮在寨子的上空,給人一種神秘靜謐的感覺。

師部直屬營就駐紮在涼頭河西邊的一條山穀裏。山穀呈長條形,中間一條大路用鵝卵石鋪成,高低不平地伸向穀底。一進穀口,南邊高坡上是營部,接著是三連、一連、二連、四連,順序地排到穀底。涼頭河與直屬營駐地相距不到一裏地,一條公路相連。節假日期間,三三兩兩的兵們走出穀口,或在公路上散步,或爬上山坡觀景。也有個別不安分的機靈者悄悄溜進涼頭河,與寨中的姑娘調情。這裏的姑娘漂亮水靈,也很開朗,特別是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年代裏,對軍人更充滿喜愛之情。走在路上,不時會聽見遠處山頭上的姑娘“喔——喔——”地高喊著,同你打招呼。迎頭碰上,不管認不認識,姑娘的臉上都會露出野桃花般的笑容,問道:“啷咯去?到家裏玩玩■?”這種熱情使不少兵們浮想聯翩,神不守舍,欲火直往上躥,有的竟玩到了姑娘的床上。經常會有一些兵因與寨中的姑娘搞出事來而受到處分。

二連連長汪有福,大概是受處分者中官職最高的。一個周末晚上,全營緊急集合,點名時發現二連由副連長帶隊,汪連長不在。營長命令尋找汪有福。他後來被從涼頭河一老鄉家中找了出來。知情的老兵們都知道,那個老鄉家裏有一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姑娘。羅副營長氣得在全營官兵麵前大罵汪連長沒出息,一生中沒見過女人,見了女人眼滴血、褲帶鬆、走不動。半年後,汪連長被處理轉業,與他在涼頭河相好的姑娘結了婚,落戶當地,當了公社副書記。最慘的要數三連的排長黃平。我們新兵訓練時,此人當過十一班班長,湖北人,工作積極能幹,連裏剛提拔他當了排長。黃平人長得一般,中等個兒,方臉盤,厚嘴唇,說話像吵架,不知什麼時候用什麼辦法,和涼頭河供銷社的女售貨員好上了。那位售貨員長得嬌小俏麗,說話柔和清亮。兵們盛傳他們兩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但一直沒抓到把柄。一年春節,黃平在清華大學讀書的未婚妻來隊結婚。新婚當天的後半夜,新娘醒來,發現新郎不見了,急忙報告連裏。連裏像炸了窩,四處派人尋找,最後在供銷社女售貨員的床上找到了黃平。營裏立即將黃平處理退伍,新婚的妻子也同他離了婚。那個女售貨員也沒跟他回湖北老家,聽說後來又同四川渠縣的一個兵好上了。

初到連隊時,老兵們茶餘飯後,經常用這些事例教育我們這些新兵。一天晚上散步,班長王衡宣嚴肅地告誡我:“你們這批兵文化程度高,家住平原地區。涼頭河的姑娘們向往大山之外的生活,熱情風流,小心別栽跟頭。更可怕的是姑娘們手中有一種藥,偷偷泡在水裏勸你喝下,如果你將來不和她結婚,幾年後藥力發作,很快就會死去。如果你和她結了婚,她又會用一種解藥偷偷讓你喝下,就沒事了。汪連長為啥非和那個女的結婚?黃平為啥會在新婚之夜跑到售貨員那兒睡?就是怕的這個。”王班長是貴州省黔西縣人,苗族,人很好,世道懂得很深。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毛骨悚然,認真地點了點頭。然而沒過多久,和我一起當兵的原哲竟栽進了涼頭河。原哲是高中畢業生,寫得一手好字,新兵訓練一結束,當我們被分配到工地扛石頭、抬鋼管勞動鍛煉時,他就被選調到營部技術室當了繕寫員。大概他覺得自己剛到部隊就比我們高出一頭,將來發展前景肯定不錯,因此見了我們總是昂首朝天,目不斜視,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原哲在技術室聽到老兵們談當地有“十八怪”,什麼“三塊石頭當鍋台、鬥笠當鍋蓋、蘿卜當成水果賣、老太太爬樹比猴快、趕馬車的站起來”等等,原哲對“姑娘背著小孩談戀愛”這一怪最感興趣。老兵們對他講了其中的內涵以後,這個目空一切又涉世不深的毛頭小夥激動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有一天,原哲到涼頭河喝酒認識了一個姑娘,兩人頻頻往來,不久竟使女方懷孕。原哲受到了警告處分,當兵不到一年,就被提前處理退伍。那個女的倒還鍾情,充滿希望地跟著淚流滿麵的原哲回到了他的老家。

1976年,部隊調防到東北。過了一段時間,人們驚訝地發現,二連長、黃排長和原哲之流太笨,營裏有很多當年“隱藏很深的地下工作者”,後來竟都成了涼頭河的乘龍快婿。其中有連級幹部、排級幹部,也有頭腦精明的兵們,更使人們吃驚的是其中還有那位罵汪連長“見了女人眼滴血、褲帶鬆、走不動”的羅副營長。

山中,一棵難忘的枇杷樹

星期天的清晨,我走出軍營的大門,沿著一條人們不常走的小道,往山後走去。太陽還沒有出來,山野上飄動著淡淡的晨霧。一層層梯田長滿玉米和稻子,葉子上掛著晶瑩的露珠。路邊的野草貼著地麵向路中間探頭。那些越界的枝葉被行人踩斷、揉爛,風幹變黃,又和黃土混在一起,很難想象出當初那青嫩鮮活的本色。我信步而行,隻想在山野的深處尋找一份安靜。

轉過山頭,不知又走了多遠,眼前是一片半人深的蘆葦,蘆葦的那邊散落著一些住戶。一棵高大的樹上掛滿黃色的果實,在朝霞的輝映下閃著金光。初到雲貴高原,我弄不清那是什麼樹,也弄不清那是什麼果。我踩著僅有一尺多寬的小道從蘆葦中間走過,剛要欣賞滿樹的金果,忽聽一聲低沉的喝問:

“幹哪樣?”

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樹下的石板上,坐著一位60歲左右的老太太,手拿一根木棍,臉上布滿皺紋,烏黑的臉上看不出是怒還是笑。

“不幹哪樣,隨便走走。”我回答。

“想吃枇杷嗎?”老太太問。

“枇杷,就這個?”我指指樹上的果實。

老太太點點頭。我吃了一顆,酸中帶甜,甜中帶酸,味道好極了。我提出想買點帶回去,老太太和藹地說:“山裏人不講買,想吃你就上樹摘,不要錢。”

我爬上高高的枇杷樹,用力搖動著一枝果實,枇杷跌落一地。老太太蹲在地上,把草叢中的果實一顆一顆地撿到一起。我脫下軍帽,裝了滿滿一帽殼。我堅持給錢,老太太堅決不收。我說:“我是軍人,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給錢要受處分的。”這樣,老太太隻收了一毛錢。回到軍營,趙西波、古建都說好吃,問我哪兒弄的?我故意賣關子,沒告訴這些枇杷是從哪兒來的。此後,我常常在星期天去老太太那兒買枇杷,每次隨便吃、隨便采,無論多少都交一毛錢。後來我發現老太太孤身一人,家中無兒無女,也沒有老伴。我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有一種義務和責任,幫助這個枇杷樹下的老太太。再去買枇杷時,便幫她幹一些家務,有時也帶一些節省下來的毛巾、肥皂給她。老太太每次都把肥皂捧在臉上,深深地聞肥皂的香味。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個老太太慈祥、和藹,充滿對後代的愛。有一次,老太太摸著我的軍裝和帽徽,喃喃地說:

“小夥子,你和我丈夫一樣,都是軍人。我年輕時特別喜歡軍人,我丈夫在孫立人師長的隊伍上當連長。”

孫立人是誰?是哪個師的師長?我並不清楚,但我聽後很吃驚,原來老太太是軍屬,怪不得她對軍人這麼好。我心裏想,應該把這情況告訴班長,讓班裏的戰友經常來幫幫她,這是擁政愛民、擁軍優屬一項最好的活動。老太太又說:

“你等等,我拿照片給你看。”

不一會兒,老太太從木箱中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我的手裏。這是一張年代久遠、色彩發黃的全家福。上邊坐著的一個年輕女人,身著旗袍,黑發披肩,麵龐秀麗,楚楚動人,懷抱著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身後站著一個國民黨軍官,腰掛手槍,英俊瀟灑,麵色威嚴。看著照片,嚇了我一跳,原來老太太是個國民黨家屬,丈夫是國民黨軍官。老太太告訴我,她祖籍山西運城,姓薛,丈夫在隊伍上當連長。民國三十一年,在跟隨孫立人師長遠征緬甸打日本時,隊伍前往雲南途中一些傷兵和家屬被遣散,從此便隱居在這個地方。全村二十多戶人家,大都是當年被遣散的傷兵和家屬。他們久居深山,與世隔絕,自耕自食,和睦相處。至於山外變成了什麼樣子,他們全然不知。連我這個解放軍戰士,老太太竟看成和她當年的丈夫一樣,都是軍人。

知道她的身世後,我的心情很複雜,沉悶良久,也沒敢再往那村子去,更不敢告訴戰友們那些枇杷的來源。軍隊調防前夕,我實在忍耐不住,又偷偷跑去看了老太太一眼。聽說我要走,老太太眼睛濕了,她拉著我的手,哽咽著說:

“小夥子,軍人就是要走遍天下,我丈夫常對我這麼說。他在這兒養傷住了兩年就走了。走前幫我栽了這棵枇杷樹。幾十年來,枇杷年年結,丈夫卻再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裏。”

“你兒子呢?”

“兒子20歲那年,上山采藥時摔死了。”

我不忍心再問下去,給老太太留下10元錢,一套舊軍裝、幾條毛巾和幾塊肥皂,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那間破舊的房子。一個孤獨的老太太,很難想象出她當年那秀麗的風采。歲月流逝,在她俊美的臉上刻下道道皺紋。生活磨難,打碎了她當年幸福的憧憬,換來了滿腹辛酸。

幾十年過去了。後來,我才知道孫立人192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棄筆從戎後任國民黨遠征軍新38師師長,1942年率部隊遠征緬甸打日本,後升任新1軍軍長。據說在緬甸曾一次活埋了到過中國土地上行凶作惡的1200個日軍俘虜,是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將。我常想,那位慈祥的老太太大概不知道孫立人師長後來到了台灣,不知道她是否還常常坐在那棵枇杷樹下,期盼著她那在孫立人隊伍上當連長的丈夫回來。她是否還能想著我這個和她丈夫一樣的軍人,何時再去吃她那滿樹金黃色的枇杷。

山中,那棵難忘的枇杷樹,留給我永遠的思念。

火紅的杜鵑花

劉小寧分配到農場後鬱悶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想到因為偷看李狗剩對象照片的事,使自己剛到部隊就栽了一個跟頭。尤其是當他想到離開新兵連那天,分配到師部機關和機修營的原哲、趙西波、古建們坐上車,興高采烈地向他揮手告別時,他心裏像有把小刀在剜一樣,疼得直想哭。分配到部隊農場種地,是他想都沒有想到的事。

星期天吃過早飯,他沿著一條彎曲小道向山上走去。時值鮮花盛開的季節,紫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玫瑰色的,一朵一朵,一簇一簇,開遍山野。有一種紅色的花,像被鮮血塗染了一般,格外耀眼。劉小寧從小生長在大平原,見到的全是小麥、玉米、紅薯、大豆、高粱等,哪見過這麼多、這麼豔的花?他心潮湧動,又想寫詩。他在新兵連寫的《戰士心向紅太陽》那首詩,曾贏來多少讚美的語言和目光。寫關於這些花的詩,但不知這些都叫啥花。他想摘一朵花,剛伸出手,突然聽見有人喊不許摘,回頭看是個姑娘。他嚇了一跳,趕忙把手縮回來,像偷東西被人捉住一樣,臉上火辣辣的。姑娘卻笑了,伸手摘了好幾枝遞給他,說你是××農場來的新兵吧?摘花要看花期,花蕊或剛開的不能摘,正開的或快要開敗的可以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