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子裏的樹六
躍進有一個習慣,就是動筆前先動杯,不然的話寫不出東西。既使硬擠出來,也是變質的牙膏又僵又散。隻要幾兩酒一下肚,腦細胞異常活躍。喝到那個程度,下筆如行雲流水,字形飄逸,詞句通暢……
在李寨鄉,他是個秀才,又被人稱為“哲學家”。他大學畢業後剛參加工作是在另一個鄉。那時他勤勤懇懇,拚命苦幹,鄉長、書記都很器重他,將他作為後備幹部培養,縣裏幾次要都不放。一晃,近三十了還是個單身。據說,給他介紹的對象足有一個排,不是他相不中人家,就是人家相不中他。後來扒扒他的底兒,才知道他是學哲學的,還打算考什麼研究生。這就令人肅然起敬――搞學問的就和咱不一樣,成名成家還愁啥的媳婦?
在鄉裏工作,單身是受歡迎的。不料到後來不知怎地非得要將他弄出去,說是推薦個人才。於是,他被調到了另一個鄉――離家近了。在那個鄉,他學會了喝酒。
喝酒是一種極好的娛樂活動,尤其是在黃河故道上。酒是交際的潤滑油,既能加深感情,又能化解一些矛盾或製造一些事端。不進酒場者猶如世外人,很難進入他人的眼底。經過數月的鍛煉,加上鄭副書記的點撥,他竟有了超人的酒量,文筆也大有起色。
在鄉裏喝,到縣裏喝,去村裏喝,他喝酒喝出了名兒,知名度遠遠高於鄉長、書記,被人戲稱為“賽酒仙”。酒場上沒有他就不熱鬧,就沒了氣氛。
幾巡酒一過,場上的人好問他:“你咋不成家?”
“啥叫家?你說說――男人逮住個女人的,或者女的跟了個男人,睡一張床上就算成了家?”
“那你說啥叫家?”
“我也說不清,我隻能說我正在找。”
一說這,酒場上一片荒涼。在這荒涼中,慢悠悠地鑽出一縷聲音。
“聽說你的同學有的都當大官了,你咋還窩在這鄉旮旯裏?”
“這證明我還沒修煉到家——看看,又說到家了!”
他一笑,荒涼中便有了生命的原色。在場的人都端起酒。
“來,喝,喝,為了咱的哲學家!”
“下午三點開全體會知道不?”
“知道,知道,誤不了……”
那次他是被兩個人“夾”進會場的,如同打夯似的將他捺在前排,抬頭便可看到主席台上一張張嚴肅的麵孔。他斜靠在那兒,兩眼瞪著,神魂卻飄遊於那片荒涼中。
台上講著,台下就有了幾處鼾聲搭配。主持會議的拿過話筒,敲了敲說:“這個會議很重要,底下注意聽了——您看躍進同誌聽得就很認真……”
“躍進”二字使那個身子動了一下,猶如一棵被春雷驚動的樹。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這棵樹猛一躥,長高了。
“我說兩句,我說兩句……”
他偉人一般揮揮手,將酒精浸潤過的紅臉扭向眾人。旁邊的人拽拽他的衣角,可他晃了晃又站穩了。周圍便有了笑聲。埋頭打盹的人也睜開一隻眼。
“市場經濟是什麼呢?就是為各種人材提供充分發揮才能和創造力的空間和環境,也就是現代意識、觀念、思維交彙、交流、碰撞的場所。建市場,蓋的房子怪好,可人家不來,來了也蹲不住,僅有市而無場……”
主席台上有笑聲急速地砸下來:“他喝多了,快弄哪屋裏歇著去!”
那棵樹被移出門外,消失在一片寂靜中。
事後,隻要一喝酒,就有人捏著腔兒學他:“我說兩句,我說兩句……”
起初,他並不知道這是在出他的相,後來知曉了,便一臉正色地問:“我真那樣了麼?”
“沒有,沒有,和你鬧著玩哩……”
他不信,便去找鄉長、書記證實。鄉長、書記笑了,都說:“誰沒喝多的時候?”
“我真那樣了麼?”
“誰說你那樣了?”
家裏人看他這樣下去不是個戲,慌著給他張羅媳婦。管他同意不同意,娘索性領著個標致的村姑住下不走了,拆洗縫補,整理寢室,逢人便說:“俺娘倆來看小躍子……”
趁他一次沉醉,娘脫身而走,留下那女子單獨照看他。僅僅過了一夜,他就不再是童子身了。
娘知道後喜得直拍手。“快娶了她吧——娶了媳婦,家裏的那二畝地還能保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