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天堂的指頭六
戴上麵具才能爬上大樹
一棵大樹紅彤彤的。
很多人在往上爬。看不到人的臉,隻能看到一副副麵具。枝杈間是一間間小窩,爬上去的就躲在各自的小窩裏仔細地描畫新的麵具以便再攀高枝。
不斷有麵具被扔掉、蹬掉或被蹭掉,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掉地下。樹底下早有不少人在等著,看見掉下一個什麼東西便蜂擁而上,拚力搶奪,你壓我,
我拽你。待抓到手裏,一看不理想,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順手一甩,又引起
一陣哄搶。
掛在樹枝上的麵具悠晃悠晃的,有人掂起腳後跟夠。夠不著,找來棍子摑。要不就聯合起來,第一個踩著第二個人的肩膀,第二個再踩住下麵的,疊羅漢似的往高處升。扒住粗枝後,也不要麵具了,伸手再拉下麵的……麵具和麵具不一樣,顏色不同,大小不同,材料不同,各有其相,各有其道。或山神或小鬼,或牛或馬,或觀音或水怪,或佛或魔,或天使或女妖……誰也辨不清誰的真麵目,隻能用麵具打交道。有人有好幾個麵具,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對象就用不同的麵具,一個套一個,一層摞一層,掩蓋著本來的麵孔,同時也使人懷疑斯人有沒有臉皮。
螞蚱隻是出於好奇,站在圈子外看熱鬧。他從來沒見過這場麵,竟被那熱烈的氣氛所感染。
喂,你不參加我們的遊戲嗎?一個嚇人的麵具在他眼前一晃,旋即不見了。
怎麼參加,有沒有規則?
要什麼規則,要說有規則,那就是麵具!
不要麵具不行麼?
沒人回答他。
望著那麼多跳蚤似的影子在晃動,他的心底就有什麼作疼。這棵樹能經得住這些麵具的折騰與糟蹋麼?
你怎麼不和我們一樣——麵具呢?又一個麵具出現在他臉前。同前一個相比,這一個比較招人喜愛,況且聲音也很熟。
你是誰?
這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你得趕快戴上麵具!
有瘋子的麼,我要瘋子的。
瘋子是不能參加這遊戲,你另想辦法吧!
卡嚓嚓,大樹發出了尖裂的響聲,一根粗大的樹枝斷了,像一個巨大的掃帚撲地蓋下。很多麵具被砸倒了,破碎了。他這才看清,有的麵具後麵根本就沒有臉和腦袋,全靠麵具硬撐著。
原來是這樣的啊!
可惜的是這棵大樹。世上絕沒有第二棵這樣的大樹,這棵大樹把太陽的光和熱貯存在軀幹和枝枝葉葉內,通體發紅發亮,既使在黑夜中,也能從遙遠處看到它美麗的光芒。就是這無規則的遊戲和這麼多可惡的麵具弄髒了它的軀幹,汙損了它的的枝葉,遮擋住了它的光芒!
他正這般憤怒時,幾個指頭撮住他的褲腿,直往殘枝敗葉處拉——好像鱷堅硬的利齒咬住了獵物。
這是一個沒頭沒臉的屍身,可指頭卻活著。這指頭不知摸過多少不該模的,捏過多少不該捏的,抓了多少不該抓的,沾上了多少鈔票上的細菌……
你這肮髒的指頭!
他抬起另一隻腳猛一跺,指頭鬆開了。它們齊刷刷地斷離了手掌,滾到一堆兒,豆蟲一般扭動——權力周圍總有這類東西。
指頭一個個豎起,變成小人,忽啦啦分散開來,前後左右將他包圍,用同一個腔調說,你對我應景意見,就是對黨和社會主義不滿,對改革開放不滿!
敗類,漢奸!螞蚱咬疼了牙根,吐出一口痰。
漢奸?你想當還當不上呢!
小人們不知怎麼有些驚恐,老鼠一樣的眼睛忽閃著,朝它們的母體張望。它們看不遠,卻能看到自己的來日——
壓在那些麵具上麵的斷枝,紅光並未消失,而是漸漸聚成一個亮點,那亮點一閃,爆出一團耀眼的火焰,麵具和屍體就在火焰中燃燒、變形,化為灰燼……
再看看小人們,已不見了。
嘿,你們藏哪兒了?他喊。出來呀!
再喊,雙腳便蹬開了毛巾被。
原來這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