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塔村豬妖二
皮鞋是大爺送給他的。
秦鄉長到任的第四天,他搭車去市裏找大爺。
大爺家在局機關家屬院一單元二樓,門朝東。馬尾巴提著半袋花生,喊開了門。
大娘露出半個臉說,你就不會按門鈴麼?不會按門鈴也會敲門哪,扯著喉嚨傻嚎,像啥?一聽就是個大傻兒——這不影響你大佰的形象麼?
馬尾巴嘿嘿地笑著,隨大娘訓——隻要讓進門就中。
大爺已換了三套住房了,一套比一套大,一套比一套排場——每次來,馬尾巴都得先到單位裏問清地方再來——這套房鋪的都是大理石地板磚,能照出人影兒來。馬尾巴對著一塊地板磚照了照自己的臉。
大娘給了他個白眼。憨種,牆上不是有鏡子麼?
馬尾巴說,俺當是這底下鋪的也是鏡子哩。
見你大爺沒?
局裏人說他開會去了……
別看你半憨不精的,回回來都能模著門兒……
馬尾巴就笑,笑得大娘瞪著眼愣看。
大爺回來時,帶一身酒氣。這酒氣勾起了馬尾巴對大爺的親切感和一種欲望,於是便朝大爺靠攏,甚至還做了個深呼吸。
大爺挪挪腚,說,你別離我這麼近……
馬尾巴說,近了好說話……
說罷,就地一口痰。實際上不是痰,是湧出的唾液,不便於下咽,吐出來爽爽口。
你看你,還是這毛病,一點不講衛生!大爺一臉緊張。這不是有痰盂麼?
馬尾巴抓了袖子,撲身一擦,地下就幹淨了——動作塊得驚人。
中了吧?馬尾巴像完成一項什麼工作,望著大爺的臉笑。
大爺惱得跺了一下腳。嘿,你這孩子沒法救了——誰知道咱李家咋出了你這個殘疾!
大娘瞅這個空兒插一句。憨得不透氣兒……
哎,這也不能怨他。大爺揉揉眼,將話頭轉過來。他命苦,三四歲害了一
場病,傷了腦子,娘死了,爹跑了——還是帶著一個女人跑了的——要不跑,這會兒興許能混上個鄉長——跑哪兒去了,是國外還是新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大爺剛喝過酒,話稠,說著說著竟掉下眼淚來。
見大爺掉眼淚,馬尾巴的淚腺也膨脹了。兩手捂著臉,大放悲聲。肩膀一聳一聳的,抖出一段一段苦哀。
馬尾巴說,您的三個孩子都安排完了,也不想想俺……
馬尾巴說,俺今年都三十四了,連個媳婦也沒說妥,俺要是您的孩子,花媳婦不早叫小車接過來了……
好了,好了。大爺遞給他一塊被抖開的手絹,像一麵酒幌遮住馬尾巴的臉。
說你憨吧,你比誰都賊;說你精吧,你啥事也弄不成。三十大多的人了該成事了——是不是鄉長又換了?
你咋知道的?馬尾巴的肩膀不再聳動,手絹在臉抹了一遍又一遍。
鄉長姓啥?
姓秦。
秦啥?
秦鄉長……
我知道是秦鄉長,他總得有個名兒?
你就寫秦鄉長不妥了?
上班時我再問問吧……
在大爺家住了兩天,馬尾巴喝了三場酒,得到四套舊衣服。大爺說,這本來是要送到鄉下扶貧的,就給你了吧。
大爺說,回去好好弄個營生,喂頭豬,養幾隻羊,弄他幾個活錢……
臨走時,大爺從臥室的床底下拽出一雙八成新的皮鞋,非讓馬尾巴換上。馬尾巴歪在沙發上,穿上一隻,便急急地在客廳裏來回走了幾趟,身子一折歪一折歪的。待穿上另一隻,笑渦便在嘴角上打了個旋兒。
中,中!
挾著一包衣服,穿著烏亮的皮鞋,馬尾巴興衝衝地離開了大爺家。剛出了樓洞,一個聲音從頭頂上砸下來。
拿上你的東西!
噗的一聲響,一包報紙裹著的物件落在馬尾巴麵前。馬尾巴拾起來,看也不看,掖進衣服裏——這是那雙舊布鞋。
坐上長途汽車,馬尾巴光笑,周圍的人就定定地看他——起先光笑不出聲,笑著笑著就嘿嘿地帶出聲來了——車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對一視,也嘿嘿地笑開。笑了一會兒,一個人悄聲問馬尾巴,你笑啥哩?
您笑啥哩?馬尾巴反問道,止住了笑,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說,又白吃了兩天,得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