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犬二
叔叔今天結婚。
一大早,生產隊就將馬車備好。車裏鋪了一領新席,還綁了一把椅子。駕轅的就是那頭牲口棚裏最壯實的公騾。
公騾額蓋上係了一根紅綢兒,比往常精神多了。公騾不住地打著響鼻兒,將頭揚了又揚。等得不耐煩了,後腿之間竟挺起根棒捶死對象,來瞧熱鬧的閨女媳婦就把臉避開,間或趁抹臉的工夫,從指縫裏往那兒丟一眼。叔叔是生產隊長,都喊他二楞頭。他今天換了一身新衣,是藍斜紋的。頭上戴了頂人家送他的軍帽。小院裏擠滿了人。好聽的話都向叔叔潑去,叔叔的嘴巴就被打濕了,老往外掉口水,使他不住地扯下搭在鐵絲上的毛巾擦嘴巴。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站在人堆外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眼神裏透出一絲憤恨。他是跟著叔叔長大的。娘在他不記事時病死,爹把他撇給叔叔,一走杳無音信。傳言爹跑到新疆大沙漠裏農場去了,可誰也沒有見過。
叔侄倆就在這小院裏安度春秋,一鍋吃飯,一床睡覺。他上學,叔叔勞作。而如今,這一切都變了。從昨個起,叔叔在廚屋裏搭了個地鋪,讓他從堂屋裏搬出。他習慣了同叔叔抱腳睡,猛然分開,他就有些惱怒,像被遺棄了似的。躺在地鋪上,他第一次失眠了,翻來拱去的,一夜尿了三泡。
早晨一睜眼,院子裏就有了人,亂哄哄的。堂屋裏的櫃子上、床頭等處都貼了膏藥似的大紅“喜喜”字,刺眼巴幾的。突然有人喊他。狗剩!
那是主事的在喊。他慌忙跑過去,主事的抱著十幾盤鞭炮,一推塞給他。你隻管放炮——逢路口、橋頭放它一嘟嚕,攆攆邪,給您花嬸嬸免災……
叔叔這才把眼光移到他身上,笑了。都啥時候了,還興這?
主事的一臉正經。就是再鬧革命,咱也得鎮邪哪!
叔叔就扯下毛巾捂住半拉嘴。中,聽您的!
太陽一杆子高,馬車上路了。出了莊,就是黃河故道上彎彎曲曲的沙土路。故道上的風很硬,沙包上、沙崗上便上出些很硬的植物:酸棗樹、刺槐、疙瘩柳……
馬車從莊西頭的沙崗子下繞過時,坐在車尾的狗剩就往沙崗子上看。這裏他常來的地方。酸棗樹的枝節沒有一根是直的,歪裏把叉伸向天空,就像一頭被風鼓起的亂發。陰雨天,這地方很嚇人,常有什麼東西在裏麵竄動。在那場暴雨中,他親眼看到一道藍色的閃電和那棵最壯實的酸棗樹接上了茬兒。隻聽一聲炸響,酸棗樹忽喇喇倒下半壁。騰起一片煙霧。許多天後,上了沙崗子還能聞見那股焦味兒。據說,雷電劈死了藏在樹洞裏的一條長蟲,被狗銜去了……
現在正是初冬,沙崗子上一派寧靜。一輛接新媳婦的馬車搖著響鈴兒從它腳下跑過,足以使它身上發癢。視野裏出現了一條狗。那狗是從酸棗林子裏鑽出來的,邊跑邊低頭嗅什麼。該不是那條銜長蟲的狗吧?它在一顆酸棗樹下突然停下,昂起頭,靠樹的那條後腿悠然翹起。
它要撒尿!一個念頭從狗剩的腦海裏蹦出。他點燃一掛鞭炮,想嚇嚇它。不料,鞭炮響了之後,那狗並不害怕,撒完了尿,朝這個方向還邁了兩步,英武地站在最高處俯視著馬車漸漸遠去。縮在馬車上的狗剩也盯著狗,將自己的正事忘在腦後,隻為自己的這場小小的遊戲沒有成功而感到羞惱。
小心我治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