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記憶(1 / 3)

鄉土記憶

水井

一眼清水,湧在村頭。喂養了幾百人口,滋潤了祖孫數輩,喂細了漫長的歲月,喂肥了臃腫的年華,喂瘦了笑靨,喂壯了歎息。

石頭砌得井壁,從地麵伸到地下,使陽光和希望也伸到地下去。二丈有餘,低頭隻見一圓幽幽的微光,寒氣逼上讓人心頭微悸。井旁有一棵老槐樹,樹上懸吊著一根長木杆兒,木杆的下端墜一塊大石頭,壓得另一端高高翹起,遠望象高射炮。木杆的上端,綁著一根長長的麻繩兒,扯水時,將水桶拴在麻繩上,使出全身力氣往下壓,讓水桶落入地裏,沒進黑暗之中,"咕咚"灌滿水,然後再用雙手艱難的一寸一寸拔上來。臨出井壁時的勇石頭和水桶的重量失去了平衡,全靠人用兩臂往上拔,那當兒,手不敢鬆,氣不敢喘,稍有懈怠不但前功盡棄,還有桶落人墜的危險相脅。打出的水倒真不錯,清悠悠一桶透明,照得人影兒亂晃;飲一口,甜滋滋,涼棗津,將索繞肺腑的烏煙瘴氣洗得一千二淨,頓時目明耳清起來。這村裏人多長壽者,恐怕與達井水不無關係吧。

井水流了多少年?沒人說得清,算得準,大概隻有那棵老槐樹能作證吧。然而它太老了,從年輕力壯時就背起吊杆,猶如背上一道枷鎖,日日勞作到如今,腰彎成了一張弓,頭上也變得光禿禿,隻有幾根幹枝狠命地戳著天。麵色黑黃憔悴,身上到處是窟窿,皺紋上摞著爛斑殘塊兒。打一桶水,它要渾身顫抖、呻吟半天。人們擔心它突然有一天會壽終正寢,身折腰斷,便在旁邊新植一棵槐樹做接班人,可是這小槐樹長得纖纖弱弱,似乎很不情願接過那沉重的長吊杆兒來服務,它可能是被父輩一生的辛苦經曆嚇破了膽吧。老槐樹不會說話也不想作證,因為那是令人心酸的回憶。

村人也不想尋根究底,為老槐樹和水井樹碑立傳沒人思過,也大可不必,隻要有水喝就行。這水井也真是遂人意願,隻取不見少,從無枯竭的兆頭。但人們過一段時間就需徹底淘它一次,這便是水井給大家帶來的唯一煩惱。

淘井是件艱辛複雜的活兒,由身體健壯的小夥子輪流搶著燒酒瓶兒喝個渾身發熱,然後脫光衣服在腰際拴上繩子吊下並底去舀水,井上的人再將水扯出來倒掉,一口氣幹上一天一夜不停歇,才能把井水舀幹,將並底的髒東西除淨。雖然艱辛可不淘不行,因為井裏常常淹死人。

東家的婆媳吵了架,西家的父子鬧矛盾,常有想不通的女人或老人跑來投井自殺,發現的及時被人救上來,發現的晚了就做了井底的水鬼,於是,好端端的一井清水便被弄髒。這些因打架鬧仗尋了短見的人,其事件本身就是非難辨,當事人未免心底也太狹窄,所以,隨著時間的消逝大家也就淡忘了。最使人們切切在心,永覺遺憾的是楚成爹的獨生子勤娃掉下井去淹死一事。勤娃是個漂亮、溫順、勤快可愛的好孩子,可惜遇上了一個糟糕透頂的壞老子。楚成爹嗜酒成癖,一天不喝心發慌,那年月農村狀況不佳,日子過得緊巴巴,沒有來錢路,他便將家裏祖傳下來的家俱雜物一件一件弄出去賣掉換酒喝。為此家裏常鬧架,氣得媳婦臥病在床。有一天晚上,他又喝得稀泥爛醉深夜不歸,家裏沒水吃了,勤娃便挑著兩隻水桶來打水。第一桶使盡全力好不容易打了上來,第二桶就出了事,快出鼻整的那幾尺,勤娃心慌肚饑,體弱乏力,硬是扯不起來,手又不敢鬆,突然腿一軟便一個跟頭隨著水捅跌下井去。第二天早上才被人發現,撈上來孩子的肚皮已經漲得象個氣球了。楚成爹酒醒後知此消息痛不欲生,跑到井台上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抱住槐樹身撞頭尋死,嚇得老槐樹直打哆嗦。此後,楚成爹與酒絕緣了。

再後來,社會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他本來就頭腦靈活,嘴巴利索,大方熱情,能幹善行,現在遇到了發揮的機會,於是奮發努力,含辛茹苦,使他的那個搖搖欲墜的破家一躍變成了村裏的冒尖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