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記憶(2 / 3)

但無論怎樣富,他心裏也快樂不起來,常常在傍晚一個人蹲在井台上,默默地望著蒼老的槐樹,咯吱的吊杆,如魔鬼張圓的黑嘴一樣的井台,楞楞地出神。

有一天,他找到村長家裏,將一千元人民幣扔在桌上,說是捐獻出來整修井台。村長明白他的心境,望望他,二話沒說,接受了捐款。

於是,老槐樹終於退休了,古老的長吊杆也被人拿去當柴燒掉,坑窪難看的井台用水泥抹得平整光滑,井口安上了鐵架子和滑輪,人們搖著輪把很輕鬆的便能將滿滿一桶水絞起來。井台旁還砌起了一排淘菜洗衣服用的方格槽道。

井台上,哭聲歎息聲喘氣聲少了,笑聲歌聲喧鬧聲多起來。那棵小槐樹似乎減去了精神負擔,也鬱鬱蔥蔥往上生長。

井水照舊湧流不停,湧流不停,滋潤著蓬勃的歲月,澆灌著複蘇的心田,喂養著變幻的人生。清水如鏡,映著曆史的進程。

歸山

咚鏘有力的喪鼓,敲得大山一夜不安穩,悠揚動聽的孝歌,唱得百鳥一夜未入眠。鞭炮放了,棺封過了,供獻也分給孩子吃了,天也就粉粉亮了。

院壩中栽上木杆,用竹席圍成敝棚子,棚內並排放著六張黑漆四方桌。桌上已經擺了酒菜碟筷,每桌八個客人,也請上席來四邊圍坐了,這時,精幹的支客頭兒站在大門口,眼掃四麵,說起了開酒令:

"古家老人八十有四,生於丁巳年臘月初七子時。一輩子敦厚誠懇,樸實善良,開山耕地,勤勞終身,育出莊稼千萬鬥,養出子孫均賢忠。治家治土有方,譽滿全鄉,備受村人敬仰。今日壽滿喜終,歸山還土,存身大地,特請眾親友,眾鄉鄰前來送葬和幫忙,孝子們在棚有禮了。"接著陣嗩呐聲響起,死者的兒子和孫子便跪在院中向眾磕頭。

上邊說的那隻是一個序言,下來支客頭兒又說到老少舅家,姑姨姐妹,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端盤的抬棺的,過路的看熱鬧的。分門別類,將所有在場的人統統囊括了進去,將大家一一恭維了稱讚了一番,感謝了一通。他那快嘴利舌,唱歌般的腔調,甜脆脆的語言,說得人人心裏都樂滋滋的,為葬事的順利進行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加強了隆重的氣氛。酒令唱罷,宴席開始,巡巡相接,一直坐了六六三十六席,晌午時分,才宴畢了賓客。

一陣出靈的鞭炮劈啪炸過,黑油油結實沉重的棺材從屋裏抬到了院中。拴好繩子,套上橫杠,一聲吆喝,燒紙的瓦盆兒摔在棺上打個粉碎,十六個男人一齊上肩抬起了黑棺,前有孝子牽繩開路,後有孝女哭靈送行,吱吱哇哇浩浩蕩蕩的向山坡上的墓地走去。

走不遠,要歇肩,兩個掮凳的趕緊把兩條長板凳支在棺下,孝子們也跪在了棺前。

歇了又走,走了又歇。一路哭聲,一路喧囂,一路紙錢,一路飛灰;將死者熱鬧地送上了墓地。山塊中央,早已挖好了一個長方形的深穴。棺材左挪右移終於放了下去,然後就掩土埋人,這時節死者的姑娘媳婦們往前撲著哭著,叫著鬧著,一個個死去活來,顯得格外傷心。至於老人丘啦前她們如何對待,不得而知,反正此刻的表現夠樣子。

有人相勸,哭聲終止,土填平了地麵,死者算是真正的歸土還山了。山的兒子,生在山裏,吃山靠山,愛山種山,護山養山,現在又回到了山中。

他回山的過程,竟是這般莊嚴、這般認真、這般堂皇。單從這葬儀一項來看,山裏人對人的價值,人的出世和消世,是非常看重的。

然而,人的價值,人的榮耀,人的幸福,從這耗費千元的葬儀排場上,能衡量得出嗎?

活人的臉上有光彩了。死者雖然身穿八件新衣,靜臥厚棺中,但他記著的隻是有生命力之前的事。假若真有靈魂的話。

人間少了一張嘴,山中多了一丘墳。盡管那墳墓砌得高大、瀑亮、可肉體終歸是要化成水,溶入土的,那才真叫全身心的徹底歸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