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上會長出幾棵樹來,很壯很壯。
過不久,孝男孝女們就會把老人忘得一千二淨,當然,那座墳墓他們是記得的。
每年清明節,有人會去墳前點個燈籠,燒堆紙兒。說是給死人送燈送錢,其實那也是給活人看的。
還有,乞求死者保佑子孫們平安健康。用一堆紙灰來換取亡靈的給予,盡管那隻是一種精神的安慰。
年年燒紙不誤。清明節的夜晚,整個歸山的魂靈都別想安寧。也或許,靜守長年的寂寞,他們都喜歡這一天的騷鬧。
他們畢竟也是山裏人嘛,走不出山的局限。
路繩
涉過月兒河,屁股朝天爬一麵坡,就上了煤炭路。腿,有點兒微微發酸;氣,也有點兒喘不上來;人,畢竟還是老了。每逢走上這條路,她就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確不行了。
煤炭路並不窄呀,可以過汽車,跑拖拉機。但它終歸不如平地,終歸是往山頂去的上坡路。此外,心頭還有一層精神的壓力,使她感到非常疲憊。說實話,她最不願意踏上這條路,可是又非走它不可,因為這是去娘家的必經之路。歲的老父親還活在人世,並且又時常念叨想見她這個獨生女兒,咋能不去呢?前些年以工作忙為借口推托,如今退休閑在家裏,更應該多去看望老人盡盡孝心才是啊。
路,本來是由人用腳踩出來的,先是淺淺的一道足印兒蹈倒了茅草,然後許多大小不同的腳板踏斷了草根,再後來腳跡疊腳跡,一條明晃晃的路就出現在碧青的山坡。大山中縱橫著許多條路,象許多條長長的繩子,又把大山捆得緊緊,把開路居山的人也捆得緊緊。要想擺脆它的約束真不易啊。
然而足下這條路,並不是一步一步踩出來的,是數月天氣萬人大會戰的功績。起因是有人探報山中一個地方蘊藏著石炭,於是,為了燃料,為了生活更重要是為了某些人的榮譽,為了某種事物的象征、某種號的兌現,幾個公社、幾十個大隊全體動員,社員、知青們一哄而上,修路開采。那種會燃燒的石頭,將人燃燒起來了,將山燃燒起來了,將種種欲望和貪婪也燃燒起來了。
她當時是區委副書記,在臨時成立的築路指揮部任副總指揮,整天拿著喇叭筒子,山上山下跑個不停,宣傳鼓動,煽風點火,提高速度,大幹快上。
修起一段路,倒下一批人,出現一群英雄,多了一群榜樣。這其中,也有她當知青的做了路的殉葬品,也抬高了她當時的地位。
路很快修成了,石炭也開采運用了,誰知一年後,石炭沒有了,這條路的使命也就跟著完結了。
現在,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已埋去了一半路基,路麵上也布滿了坑坑窪窪,一副破爛的樣兒讓人傷心。
每每走被石頭砸死的彎道處,她總要坐下來歇一陣,幻想著兒子那活活潑潑的麵孔,不禁黯然淚下。這時,也常有過路的婦人來相勸,告訴她自己的某某親戚的某某人也是修這條路死的,私意為該對她是個安慰吧,豈不知更戳疼了她的心,更加重了她的負罪感。
上完煤炭路,再爬一麵山坡,就到了娘家。老父親臥病在床,正眼巴巴盼她來。
送上好吃的好穿的,說一說知心話兒,扯幾縷陳舊的記憶出來曬曬太陽,再住幾宿,溫一溫童年的稚夢,然後又順這條路下山來,再經過彎道處,再抽搐一陣那根令人痛楚的神經。
後來,老父親命返黃泉了,她也就再不願走這條路了。
可是,路仍然象根繩子,一頭拴在她的心上,一頭拴著兒子及其同伴,還拴著更複雜更深刻的思緒和記憶,內疚和懊悔。
繩子越拴越緊,直到逝去的那一天。人不在了,繩子呢,依就在山上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