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舅
舅舅不但個子矮,而且很少打扮,他腦袋上的頭發亂蓬蓬的,摻著柴和草,簡直象"雞窩"。他走起路來,往前竄得很快。他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顯示了山區人的特點。
我們家住在城裏,耳聞目睹都是現代化了的東西,對於舅舅那副窩囊模樣,就慢慢地討厭開了,我和妹妹的感覺最強烈。
每到春節,媽媽就早早督促我和妹妹,初一便上舅舅家去拜年。於是,我們便背上一挎包"人情",皺著眉頭上山了。過了幾條河,爬了幾麵坡,歇了幾氣,吃了幾次幹糧,才望見山包上舅舅家的房子。
跨進門,我已經精疲力盡了。舅舅見我們來了,從大櫃裏端出早已準備好的核桃、板栗、花生、柿餅一大堆食物。這裏麵,那紅糖粘苞穀花疙瘩最受我歡迎,我便抓起來吃個暢快。一會兒吃飯,我的肚子裏已經填得差不多了,但舅舅還是一個勁地兒直往我們碗裏夾菜,幾乎每一次都吃不完而剩下,舅舅便將我們碗裏的剩飯端去,三錘兩梆消滅了。就是如此親熱,也暖不了我們的心。這遙遠的路程,偏僻的環境,簡陋而又被煙薰黃了的茅屋,藍粗布被褥和窄窄的木板床,還有乏味的話語......都令我們厭煩。後來,年齡稍大,上了中學,我便借口功課緊張,再也不到舅舅家去了。
舅舅偶爾也進城到我家來,每次他都攜有很多山貨:不是黃豆芝麻,就是木耳豆芽。那時,父親是領導幹部,工資多,地位高,門路廣,吃啥有啥,隨要隨到,誰稀罕那麼一點土東西呢!舅舅似乎覺察了,來的次數慢慢地少了;最後,終於斷了。幾年時間,也看不到他的影子。那一年,禍從天降,爸爸受衝擊,關進牛棚,一下子,家裏冷落了。
以前我家是門庭若市,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現在一些熟人都不來了,生怕粘住了他們。這也使我們看清了一些人的麵。
一天晚上,陰雨綿綿,氣候驟冷,寒意逼人,外邊,房簷水"嘀嗒嘀嗒"地響著,敲得人心煩意亂;屋裏,一家人無精打采地各幹各的事:媽媽在補衣服,我做作業,爺爺已蒙頭大睡。偶爾妹妹身上癢,叫幾聲,媽媽歎幾口氣,打破一點沉悶。
突然,外邊傳來一陣敲門聲,叫人提心吊膽,怕是又有人來搜查了。我很不情願地走過去拉開門栓,探頭一看,隻見門外站一個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矮個人。又定睛一看,嗬,原來是好久未見麵的舅舅呀!我詫異地把他讓進了屋。患難中遇親人,媽媽又喜又悲,抓住舅舅的胳膊哭起來。
舅舅放下手中提的老印花布飯單,鼻子一吸,本來紅著的眼睛現在更紅了,說:"姐,別急,姐夫的事,我們都聽說了,事情總有個落台的地方,你和娃們,甭傷了身體。"
舅舅打開他的布飯單,拿出了一袋自米,放在桌上,又取出一疊油餅,分給我和妹妹吃。最後,他在懷中摸索了一陣,掏出一疊紙幣,塞在媽媽手裏,說:
"姐,這是一百塊錢,你拿著先用,不夠,我再給想辦法。"
媽媽哭了,我手裏拿著油餅,怎麼也吃不下去。絕不是嫌這東西不好吃,而是心裏又感動又難受。爸爸的事,使我經曆了一次人生的變化,我再也不會那麼單純、幼稚地去看問題了。我從實際生活中,終於認識到什麼是美,什麼是醜了。我靠在舅舅的肩頭上,眼睛潮濕了。
舅舅住了一夜,第二天,堅持一定冒雨回去,怎麼留也留不住。我把他送到城外,他說他以後還要來,有什麼困難一定去找他,然後快步走了。他那矮矮的身軀消失在朦朧的雨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