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篙與畫筆
他是個極普通的人,漢江上常見的那種漁民後代:孕育在木船上劃槳的母親肚裏;誕生在木船上小小的篷艙裏;生長在危險而又安穩的船舷邊;而後又卣然而然地接過了上一輩手中的竹篙。他的偉健體魄上,模印著父輩那粗獷豪放的影像;他的血管裏,流動著父輩那勤勞頑強的血液;他的眼瞳裏,鏡映著父輩那穿透波濤辨認水路的銳利神采;他的腦海裏,起伏著剛直硬朗注重道義的世代相傳的意念。他生命之船的航道,上天早已安排好了。
出江、打漁、掙錢,喝酒、勞動雖然辛苦,活有樂趣。日子一天一天混下去,生命的畫頁也一頁一頁翻過去。父母給他尋妻配偶,做些更有樂趣的事,然後弄出個血胞,做他的繼承人,接他的竹篙,便完成了人生使命。
水上活兒樣樣精通是個能幹的小夥子。識字不多也不想識很多的文字。沒有遠大目標可生活也還充實甚至有點兒自我滿足。
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會照這個樣子千下去、到老、到死。他身上潛藏的另一種靈性也不會得到喚醒和發揮。
那是一個兩岸楓葉紅遍的初秋,城裏藝術館的一個年輕女老師女畫家,帶領美術訓練班的幾個學生,租了他的小船,溯流而上沿江寫生。他為他們掌著舵,劃著槳,一邊介紹著自己從老人們口中聽來的關於這條江的神奇傳說。自己的船上能夠載著一夥漂亮高尚文雅有知識的人物,他感到自豪和興奮。
在一段風景優美的岸邊,他遵命將船停穩。隻見那女老師坐在船頭,撐開一個形狀古怪的木箱子,將一瓶瓶各色顏料擰在有許多小格子韻自塑料盒子裏,然後操起毛筆,一會兒沾水一會兒沽顏料的在紙上抹起來。瞧她那神氣明亮的雙眼時而眯成一條縫,時而睜成兩個圓;俊秀的臉龐上時而露出愁容,時而漾出笑意。她坐在船頭上,尤如一隻開屏的孔雀停在船頭。
小夥子抽完幾支劣等辣味兒強的煙,身上的疲乏消褪許多,湊過去探頭一看,但見女老師抹在紙一的圖像,都是自己熟悉不過的東西江畔巍峨的青,山崖飛濺的瀑布,坡上殷紅的楓葉,江裏碧綠的春水,水上舞翔的白鷺,甚至對麵駛過的和自己腳下一模一樣的小船兒以及船上高高的桅杆、鼓滿的風帆、矮矮的艙篷、持篙的艄公都一一進入了尺紙,但比眼前實際酌景物更鮮豔、更整齊,更有味兒,更吸引人了。
他驚詫了,自己走南闖北,跑遍千裏漢江,見過了無數迷人的景色,可是時間一長,就淡忘了麻木了。現在,這景色竟然能留在一塊小紙上,真是不簡單。乃至不簡單,堪稱神奇啊。
他的眼前,另一個世界展開了,他的心中,另一種生活出現了。一種敬佩,一種感染,一種想象,一種覺悟,開始在他的大腦裏潛移默化。他為自己的現狀感到不安,感到卑下,同時要強的、不服氣的心理浮動起來。
航行到頭了,寫生結束了,女老師和學生們要下船了,他有點兒戀戀不舍。當女老師掏出錢,遞交船費時,他竟搖搖頭,拒絕接收。
"怎麼,不夠嗎?"女老師問。"不、不......"他搖搖頭。
女老師又掏出幾張紙幣,添在一起遞給他,他連忙擺手。"不,這一趟我不收錢,免費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