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生就是吃水上飯的人,瞧他那走路的架勢:兩手在胸前蕩槳似地擺動,雙腿一掄一掄分得很開,八字步兒邁得沉穩有力,睜圓的眼睛望著遙遠的前方,頭顱僵硬似地擱置在肩胛上。長久的駕船生涯,練就了他獨特的風貌和獨特的生活習慣。
開頭撐小梭子船兒,接著駕起大木船。再後來就當上了機動船的船長。舵把,不知被他使壞了多少根。眼下這柄舵輪兒,也在他手中磨得又光又細了。
船身搖晃起來。他提起了精神。噢,前邊就是吼灘。
這是水路中最危險的一段。河道彎曲狹窄,險灘相接,流水急湍,暗石密布,波高浪大。
技術高低,本事大小,是狗熊還是英雄,就在這裏經受考驗。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船,在這裏被打得烯爛。不知有多少男女,於此處做了水鬼。
他卻沒有。
因為他在這裏死過一次。但沒死成。沒死成就死不了了。
五十年前,有一位商人,帶著美貌的妻子和聰穎的男孩兒,搭船去漢口,經過這龍吼灘。
舵手是個壯實漢子,但昨夜在河街的暗娼床上縱欲過度,泄空了身子,又休息不好,精神難以集中,恍恍惚惚的橫衝直闖過去,嘩啦一聲,船翻在江裏。
有一青年趕來搭救隻撈出那商人的妻子和孩子。商人給妻兒留下了永世的遺憾。
舵手也死在禍水裏。恐怕還在夢中呐。
女人和孩子上了這見義勇為的青年的船。流了幾天幾夜眼淚之後,便給這青年做了老婆和兒子。
從那時起,他就跟繼父學起了駕船。
他暗暗下決心要成為一個好水手,要征服這奔騰的漢江。後來願望果真實現了,江水在他的篙下變得溫柔馴服。
他由憎恨這漢江最後變成愛戀這漢江。人有情,江水亦有情啊。
今天是最後一次與這龍吼灘廝磨糾纏了。心裏竟然有點兒慌。
嘩啦啦。船在河床上跑馬。
哢嚓一聲,船身撞在了暗石上。
快、快、用篙撐,齊使力。船頭上水手們忙作一團,一根根竹篙彎成了弓。哢哢,衝向前去。
船身在顫抖,舵不太靈,可能是底下的舵葉子被撞得有點兒脫落。
真糟糕,今日受傷不輕。他以前從未這麼失誤過。還在這塊暗石周圍救起不少人哩。
其中就有自己的老婆和兒子。
三十年前,他運鹽去金州,將船放過龍吼灘後,精疲力乏,便泊在江邊歇憩。突然,灘中傳來船裂聲和呼救聲,有一隻船放灘時遇難了。他急步跑過去,跳入水中救人。結果,隻救出一個嬌小的女人和一個漂亮的男孩子。
他收留了女人和孩子。
這難道是命運的巧合嗎?難道是曆史的重複嗎?江水導演著一幕幕悲劇。
今天是咋搞的,差點兒出了大事。
怪自己想得太遠,心緒繁亂,精力不集中。畢竟駕最後一次船了,怎禁得往事如潮湧心頭。可別把老命搭上。
注意。
嘩、嘩。左、左。
嚓、嚓。右、右。
哢、哢、過、過。
船終於衝出了龍吼灘。
回頭再看一眼灘中的石頭,洶浪、旋渦和上空飛的水鳥吧。猙獰的石頭變得那麼和靄可親,澎湃的洶浪變得那麼惹人碧愛,旋渦成了笑臉,水鳥在嘎、嘎、嘎打招呼呢。
他留戀龍吼灘,留戀這艱險而神秘的水路。他的眼前變幻著絢麗的圖畫!
水鏡
小夥子隻穿著一條短褲衩,坐在船頭上納涼。
夕陽在江麵上潑著金彩,晚風撫摸得人格夕卜舒服。
一陣腳步響,那個年輕的女人又沿著長長的石階,下到江邊來了。她手裏提著衣籃,長腿細腰,走路搖晃扭動像風擺柳,姿色倒有幾分,不過有點兒太做作賣弄了。
他看見這女人,肉皮就發麻,怪不舒服的。
這女人他抱過一回,至今還清晰地記著當時的情景。那一年夏天,漢江水決堤入城,淹了許多房屋,衝走許多人。他仗著自己的水性好,駕著小船進城去救人,左衝右闖,把幾個落水的人救上船來,送到高處。渾身精疲力乏,正想歇一歇,忽聽遠處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嘶啞著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