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桃花水(1 / 3)

多情桃花水

兩條嫩白豐滿的長腿兒,裸露在溫柔的月交下,誘惑的星星直眨眼晴,月亮那圓臉盤兒也更加煥發了光彩;一雙纖秀調皮的腳片兒,拍打著清清的江水,水笑了,波紋漾開去,一圈一圈遞接到遠處。

她坐在江邊,感到無限愜意。

腳步下的水已溫了。雖然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但那一點兒溫意,已通過腳,傳遍全身,滲到了她的心裏。心旌有點浮搖。

江邊沒有別人,她獨霸了夜。在她的短暫且又艱難的二十七年生涯中,最大的權利恐怕就是霸占認夜色吧。這漢江夜晚的種種天籟,她再熟悉不過了。她和江中的濤聲常常交談,與水中的遊魚常常觸摸,跟草叢裏的蟲鳴常常合唱,它們都是她忠誠的朋友。今夜,濤聲似乎更響了,可能是上遊解凍的冰塊在碰撞而下;蟲鳴似乎更亮了;春的潛意大概驚動了它們的慧心,春的手指大概給厚厚的青草又撒了一層綠。

"嘩嘩嘩......"

萬物在萌動,她的心裏也十分安寧。自然界給了她不少喜悅,人間事又給她增添些許憂慮。這兩種對抗的情緒互不相讓,於是心的負擔便沉重起來。她預感到,今天晚上將要發生一件事,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對她本人和她的家庭來說,無異於火山爆發,強烈地震一樣重大的事。她希望這事能發生,又擔心這事的後果。磨難使人的神經變得敏銳而又脆弱起來。

肚子有點兒饑,該回家了。丈夫和兒子也等候著她回去做晚飯哩。

她提起竹籃,放進水中,將裏麵的蘑菇又淘洗了一遍。

喲,水麵上漂浮來些什麼東西,一瓣一瓣,紅紅的,挺好看。

她伸手去撈了一把上來。一看,啊,是桃花;一聞,香氣直沁肺腑。

她心裏由衷地叫道:春天真來了,大自然的規律不容改變。

她將桃花甩落在身旁的草地上,然後伸手掬起一捧水,仰頭喝下去。那多情的桃花水,便汩汩流進了她的心裏,涼津津,甜滋滋,洗淨了腸肚中的烏煙瘴氣。

興奮得一陣亂踢腿,眼前如水的月光晃動破碎了。她甩掉腳上的水珠兒後,蹬上布鞋,站起身來。

攏了攏飄到額前來的幾縷頭發,彎下腰去提竹籃,突然覺得頭有點兒暈,心有點兒煩,眼睛也有點兒發花,啊,草地上撤的桃花瓣兒,怎麼象鮮血一樣殷紅?

就在腳下的這塊草地上,她經受了多麼大的打擊啊......

連綿渾峨的山巒,將小小的可憐的夕陽吞沒了。白天幕被墨色染得越來越黑,越來越沉。幾隻老鴰用翅膀使勁兒地拍打著夜帳,"哇哇"叫喚著從江麵上迅急飛過。

她麻利地搓洗著剩下的幾件衣服。白天要上坡,去幹那似乎永遠也幹不完的地裏活兒,隻有放工以後才有空兒來清洗父母及她本人的一大堆髒衣服。

父母上了年紀,並且膝下隻有她一個獨生女,生活的重擔無疑就要由她來承擔了。現在這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真讓人發愁啊。近幾天,又有人來為她提親,然而她是不能嫁出去的,隻能找個上門女婿來支撐家才行。胡亂找一個吧,她不願意;找個好的吧,但人家誰會到這拉屎不生蛆的窮山溝溝裏來受罪呢?

"哞--哞--"江岸上,傳來牛的綿長疲憊的叫聲,接著,好像有人走過來了。

"桃子,洗衣服呀。"

原來是大隊黨支部書記王民,按輩份自己叫表叔,便連忙應答道:"是支書呀,你逛牛來了。"

"嗯。桃子,我告訴你個消息。"這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把牛撒在岸邊吃草,走過來蹲在她的旁邊,故作神秘地小聲說:"上邊又撥來救濟糧了,我思忖你家困難,就給留下了三十斤,明日個讓你爸到大隊保管室去領取。數目太少,張口人多,這一點兒都不容易啊。"

"啊,表叔,你一再照顧我們,真不知道怎樣感激你才好。"她十分誠摯地說。抬頭望了支書一眼,碰到他射過來異樣的火辣辣的目光。臉被灼熱了,周身怪不自然,趕忙又低下頭去繼續搓洗衣服。"桃子,你是咱們山裏的鳳凰,可不能委屈了你啊。"支書不無恭維地說。

他那刺芒一樣的眼光正貪婪地、瘋狂地、肆無忌憚地在她裸露的胸前、胳膊、大腿上掃射;每掃到一處一處就爆起了雞皮疙瘩。她雙手飛快地翻動衣服濺起水珠兒來掩飾自己的不安和厭惡。支書可能覺察出她的態度抹了瞼上的水星兒站起身來說:"桃子,我走了,別忘了領糧食。"

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天色更晚了,霜氣更重了她不敢在這兒久留,急急乎乎洗完最後一件衣服,擦幹腿腳,穿上鞋子提起竹籃就要往回走。

可是,她發現支書並沒有走。大黃牛還在岸邊吃草支書則躺在草地上,口中"哼哼呀呀"呻吟著。

剛才還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病了呢?她吃驚的、遲疑地問:"支書,你哪兒不舒服?"

支書招招手:"嗯,腰疼犯了。桃、桃子,你快給我捶一捶。哎喲......"

她猶豫了一下。這種過分親呢的舉動,她實在不願去幹;但他畢竟是長輩人,又經常幫助自己一家,現在犯病了怎能眼見而不管呢?

"桃子,快給我捶捶腰背。疼死了喲。"支書催促道。

她覺得人應該有良心才是,便放下竹籃,走上前去,蹲在支書身後,舉起兩個拳頭在他背上捶打起來。

"哎呀。好多了。"

她雙手捶得更歡了。

突然,支書翻身捉住她的雙手,笑著說:"好了,好了你那拳頭真管用,一點兒也不疼了。來,坐下歇歇。"

"不,我該走了。"她一陣焦急,想掙脫雙手。可是他的兩隻大手像兩把鉗子,咬住她的手腕不放鬆。在他高大結實的身軀麵前,她如同落了網的小鹿兒一樣無可奈何。她被拉到了他的懷裏。

山裏姑娘常年勞動身上是有一把力氣的。她拚命掙紮著,右手觸到了地上的一塊尖石頭,抓起來,狠命地砍向他。他正在得意忘形之時,躲閃不及頭一偏,石頭砍在了左臂上立即鮮血湧出來,一滴一滴灑在草地上。

他疼得直叫喚捂著胳膊倒在地上。她也嚇壞了。坐在地上犯傻:老天爺,自己幹了什麼事呀?山高皇帝遠,支書就是這兒的土皇上,今後吃住日行他一句話算事可得罪不起啊。現在自己竟然忘乎所以地打傷了他,後果是什麼,她不敢想。

受傷的餓虎更殘暴,他呼地從地上躍起,向發呆的桃子撲來。她做出最後的乞求:"表叔,你是長輩,可不能這樣啊。"

支書狠狠地說:"什麼長輩晚輩,那是假的男人與女人的事才是實的。"

她被按在了地上......

"哞--哞--"大黃牛昂起頭來叫著,蒼涼的聲音在空曠荒寂的江岸上空回蕩。

四周沒有人隻有江水在咆哮著,作無用的呐喊。

沉沉的夜幕傾蓋下來罩住了一切。

"媽媽--媽媽一~"山坡上,一個稚嫩的喊聲飛下來,鑽進了她的耳鼓,把她從痛苦的回憶中喚醒。

啊,是兒子小坡接她來了,那手電光一晃一晃的,可以想到小坡走路時那顛顛簸簸的樣子,真逗人哩。

她提起竹籃,離開江邊,爬上回家的山路,一邊向兒子高聲叫道:"小坡,媽媽回來了,你甭急,小心摔跤。"

小坡回答說:"媽媽,你等一等,我來給你照路。"

手電光向她飛來。她迎著手電光奔去。母子倆在路上相逢了,她接過手電筒,親了兒子一下。問:

"小坡,為啥不在家玩?晚上路難走,摔倒了會骨碌骨碌滾下坡去的。"

小坡嘴巴一撇,哭喪著臉說:"爸爸又發脾氣了,亂摔東西,我怕......"

是的,丈夫近日來心情不好,動不動就板臉發火。他原是個本分老實不過的人,多年溫厚服貼,唯唯諾諾,遇事退三分,隻知低頭認命,從不與人爭高下。現在,這人性格變了,好象塌塌苗紮上竹棍子--腰杆兒硬起來。人真不可小看啊。

"小坡,快走,回家去看看。"她推了兒子一把。

兒子在前邊使勁兒攀登,她打著手電跟在後邊照路。半山腰,座落著兩間舊草房,那就是他們的家。

家啊家,別的姑娘出嫁時穿紅戴綠,甚至坐花轎進入自己的新家,她呢......

"桃子,你近幾天來老吐、吐、臉色灰白,不想吃飯,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母親在床邊坐下,拉住她的手,關切地問。

"沒、沒事,媽。"

媽媽蹙緊了眉頭,眯縫起眼睛,端詳著女兒,更加語重心長地說:"桃子,媽媽是過來人,對這事有眼力,你快說,是不是受壞人欺負了?"

她望著媽媽那飽經風霜的臉膛,心裏十分難過。媽媽也是一個苦命人,嫁給爸爸已經是第三次改嫁了。她一生遭遇坎坷,隻有希望女兒生活得好一些,然而女兒又是這樣不爭氣,多麼傷她的心啊。她不想說,但眼看此事已瞞不下去,也隻有媽媽能夠排憂解難。於是,她點點頭,說:

"是的,我肚子,已經三個月了。"

"啪!"媽媽給了她一個耳光,跺跺腳叫道:"我的祖宗,你為啥不小心啊?"

她捂著臉,淒泣道:"媽,我沒辦法"

"老天爺,這禍事為啥都遇到咱們身上啊。"媽媽哭了起來。

這時,老父親放工回來吃午飯了,見到母女倆在哭泣,訴說,喝斥道:"哪個狗日的使的壞,我去找他算帳。你說?"

"是、是王支書,王表叔。"

父親一聽人名,怔在那裏。

母親撲過去,扯住他的胳膊說:"你去,去找姓王的。他吃柿子照軟處捏,盡欺負咱老實百姓,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桃子的事,要他負責。"

父親甩開母親的手,從門後操起一把鐵鍬,衝出去了......

腳下石頭一絆,她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手電光亂晃了幾下,又照在路上。

"媽,你小心。"兒子回過頭來說。

"你看著麵前的路,快走吧,媽是大人,還要你吩咐。"

她和兒子一前一後,急急地往山上爬著,母子倆都累得氣喘籲籲。

穿過一片鬆樹林,拐過一個山彎兒,她拉起兒子的手,蹬上一段高高的石台階,來到自己家的院壩。院壩的邊上,搭著幾排木耳架,那些粗粗的樺栗樹柴棒上已經長出了淺褐色的木耳瓣。

現在的家總算像個樣兒了。

但她當年是吞著淚走進院子的......

父親提著鐵鍬衝出去不久,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母女倆抬頭一看,滿麵紅光的支書和黑著臉的父親一同來了。

支書大搖大擺的走進屋裏,在椅子上坐下,問:

"這麼火急火燎地找我來,有啥困難需要解決,說吧?"

"哐啷"一聲父親將手中的鐵鍬扔在地上,叫道:"桃子的事解決不好,你就別想走出這個門去。"

支書點點頭:"桃子的事,是我與她鬧著玩兒的,你們想咋辦?上告嗎鄉長是我的胞弟,縣長是我的姐夫,我王某像山一樣穩當。再說沒證據,假若我不承認,誰知道是哪個雜毛鬼下的種子?你們也是白跑路瞎花錢。"

父親氣餒地低下了頭。

母親吐了一口唾沫:"呸,說不要瞼的話,我老婆子死在你的門前,看有沒有人來管?我不信天下沒有王法啦。"

"嘿嘿,王法由人執行嘛。你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知道個屁。"支書不理睬女人了隻對父親說:"這些年來,我對你家照顧得周到不周到?"

"周到是周到可你不能胡來啊。"父親辯爭道。

支書歎口氣:"唉,怪我一時激動惹下了禍哪個人不做錯事呢?、現在桃子的事我不能撒手不管的。"他裝作沉思了一會兒,說:"這樣解決吧,由我做主,將她嫁給咱們隊的毛栗子。"

"什麼?毛栗子?"桃子一家三口人都張大了嘴。

支書說:"這小夥子雖然不怎麼漂亮能幹。但一個人過活,沒有負擔,身體又捧,住的離你們家也近便,將來可以給你們老倆口養老送終的。這樣處理,一來顧全桃子的麵子,二來成全咱們村的一樁美滿婚姻三來你們的生活也有了著落。當然我今後還會多多照顧你們的。另外,出嫁桃子的費用,我汪某人承擔了,權當是個將功補過,你們看看行不行?"

父母都不吭聲了。他們被支書這一陣快刀斬亂麻的處理震昏了頭辨不出方向,心裏隻好默認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她的心裏卻翻起了層層波瀾。毛栗子是本隊最被人輕賤的年輕人又髒又邋遢,叫人討厭。她過去就根本沒把這人瞧在眼中現在卻要送上門去。她心裏暗暗承認王支書的陰險毒辣,狡猾善辯毛栗子望了望衣冠不整的桃子,彎一彎腰,說:"支書你勸吧,我走了,走了。"

等毛栗子走遠之後,支書又說了一通什麼,然後自己也走了。她一個人坐在江邊,失聲痛哭起來。這突如其來的、飛天而下的襲擊,像萬箭穿心,令人苦不欲生。出了這種事,自己還有什麼臉麵去見父母,去見周圍的鄉親們呢?自己還有什麼能耐去找那不可知的,寄托著很大希望的未來的丈夫呢?完了,自己的一生算是破這個野獸毀了,過去的一切美好的夢幻和遐想都消失了,天啊,自己的前程在哪兒?

江水嘩嘩嘩喧響著,一個波浪掀著一個波浪往前而去。她真想投入這溫柔的桃花水中,象桃花瓣那樣流向遠方不再回來。可是她又想起了父母親,兩位老人辛辛苦苦將自己拉扯大,指望獨生女兒來照管晚年,自己若去了他們怎麼辦呢,這太傷他們的心了。她又想起了自己十九歲的青春年華,就這麼簡單地逝去未免太可惜。現在,她欲死不能,欲活不忍實在不知何去何從,隻有把滿腔的悲憤和淒苦傾注的淚水中。

哭聲在江岸上嗚嗚回響,很快被風卷走,被夜幕吞沒。

哭聲驚動了一個人,他來到桃子麵前,結結巴巴地勸說:"桃、桃子,你別哭,別哭嘛,哭有啥用,來日方長嘛。"

這是毛栗子,他聽見哭聲又折了回來。他嘴笨言短不會勸人,站在桃子麵前顯得束手無策。

桃子哭得更傷心了。

毛栗子站起來,衝支書去的方向吼道:"呸,你這個頭頂生瘡,腳下流膿的狗東西,看你仗勢欺人,橫行霸道還有多長,哪一天走夜路遇見鬼,掉到崖下摔斷腿......"

桃子哭累了,淚幹了,最後停下來。

毛栗子拾起裝衣服的竹籃兒,說:"桃子,我送你回家吧,天晚了霜氣重。"桃子感激地望了毛栗子一眼站了起來。他把她一直送到家門前,將竹籃交給她,轉身走了。她又在外邊站了很久,才悄悄溜進屋裏去......

一個月後,她嫁了過來。

兩間舊草房清掃幹淨,裏邊的牆壁上刷了一層白石灰,倒還像個樣子。不用鑼鼓嗩呐,不用請客擺酒席,一個布包裝了換洗衣服,人便來了。

新房裏還真有點兒新氣,窗戶紙是新糊的,床單是新鋪的,被子是新做的,連枕頭也是新的。毛栗子剃了頭,刮了臉,人顯得年輕精幹起來。

她指了指床上的新東西問:"你哪來錢買這些東西的?"毛栗子笑了笑,說:"都是支書送來的。"

她譏諷地說:"支書對你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