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打上門客,白送這麼多東西,我為何不要呢?"說罷。他轉身出去了。
晚上,洞房裏,她詢問道:"在江邊,你是不是看見了......""嗯。"他難受地低下了頭。
她頓時氣來了,說:"既然你看到了,為啥還要要我?為啥還要接受支書的安排?你究竟有沒有骨氣?"
他抬起了頭:"你說骨氣,骨氣多少錢一斤,能當飯吃嗎?要是講骨氣,我就得餓肚子,也就要不了媳婦成不了家。"
"那你要我,是揀便宜貨?"她問。
他趕緊擺擺雙手:"不不,以前,我連你想也不敢想。出了那事以後,我看你怪可憐的。再說,我不接受支書的安排也不行......反正我覺得與你在一起是幸福的,這就行了。"
聽了這番話,她心裏稍稍踏實了點兒。但對他的軟弱無能又感到失望。找個這樣的丈夫,也讓人犯愁啊。
她睜著眼到天亮,又流了不少淚。
四
她和兒子從木耳架的空隙中側身走進去。
院壩的中央丈夫坐在一個木墩上,正彎腰磨著一把殺豬刀。刀的白刃,被月光照得一閃一閃。磨一磨,停下來。用大拇指刮著刃鋒試一試利度然後往磨石上澆一把水,又彎腰磨起來。刀在石上磨擦,發出"嚓嚓嚓"刺耳的聲響。
"你磨刀幹啥?"她停在丈夫麵前問。
"嚓嚓嚓",隻有磨刀聲,人卻沒說話,一瞼的殺氣,好嚇人。
她沒有再問也知道此刻問不出什麼。走進屋裏她從房梁上擇下一串長草龍放在院壩裏讓兒子擇取草龍上密結的熟透了的蠶繭自己便去廚房做飯。
柴在灶洞裏"劈哩劈哩"燃燒著,熊熊的火光映得她瞼龐發熱。她心裏也燥熱得厲害:唉,丈夫今晚上到底想幹什麼呢?
一會兒,鍋裏的水開了她淘了米,下進去,煮了片刻,鍋裏咕嘟咕嘟冒起泡兒來。舀出米湯。蓋上鍋蓋,撤了硬火,塞進幾塊柴疙瘩,讓鍋裏的米飯慢慢地燜熟。
燒起另一口鍋從灶頭上擇下熏臘肉砍下一塊子切成片兒,又倒出剛洗淨的蘑菇,準備炒菜。她在灶頭上是一把好手,幹練利索,忙而不亂,井井有條。
"野雜種,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上去了。"屋外,丈夫吼了一聲,接著傳來"啪啪"兩下耳巴響小坡"哇--"哭了起來。
她連忙放下手中的鏟子,奔出去一看,原來是小坡要將圓篩裏的蠶繭往屋裏端,不小心絆了一跤。蠶繭倒了一地,因此而挨了打。她火從心起,叫道:
"你耍啥威風,有本事到外邊能去,甭在屋裏稱王稱霸。孩子又不是故意倒的,在他身上出啥氣呀?"
丈夫瞪了她一眼,又在木墩上坐下。
她把小坡拉進了屋裏,遞給了他一塊剩鍋巴,哄他別哭了。小坡坐在灶門前的板凳上,"咯吧、咯吧"嚼起來。
她倒上了菜油,炒起蘑菇肉片來。鏟子在鍋裏"嚓嚓"響著。火光照亮了兒子那胖乎乎的圓臉兒,她又一陣心疼,為兒子感到委屈。
按理兒說,這孩子不是自己丈夫的種。可這與小孩子有什麼關係呢?錯,全在大人身上啊。
其實,丈夫過去是非常疼愛小坡的,絲毫沒有見外之處,今日怎麼這般反常,因一點兒屁大的小事竟然動手打兒子呢?
小坡出生的時候,她也曾擔心會引起丈夫的憎惡。然而並沒有,她清清楚楚地記得......
一陣撕心裂膽的疼痛終於過去了。她躺在被窩裏,渾身象水洗一樣的淌流汗水,身子骨仿佛散了架,到處都疲憊得無所依靠。腿有些軟酸,下腹還陣陣收縮隱疼,可是頭腦卻越發清醒了。
母親給新生嬰兒洗了澡,用一塊舊布單包好,放在她的身旁,然後去為她打雞蛋煮甜酒喝。她在臨產的前幾天,就把母親接過來照應裏裏外外。
她望了望身旁的嬰兒,他臉色發紅,還長著許多小子兒;雙目緊閉,眼泡兒發腫;頭上結著許多髒甲兒,頭發也少得可憐。模樣兒並沒有原來想像的那麼好看,稍微令人失望。但不管他長著什麼形態,總歸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疙瘩肉,是自己十月懷胎的成果,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未來的希望。為他自己忍受了多少痛苦啊。聽說,新生兒都不是怎麼好看的,因為他們在母親肚裏的羊水中泡得時間太長,以後長著長著會變好的。她但願如此。
她此刻最擔憂的,是丈夫對這個小東西的態度。他上坡幹活去了,剛才母親已托人去喊他回來。
她等待著他的歸來,象罪人等待法官的判決。
"咚咚咚",屋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哐啷,"是扔下鋤頭的響聲;門簾一挑,他滿頭大汗地闖進來,張開雙手叫道:
"生了,報信人說是個帶把把兒的。他在哪裏?"她臉上綻開了笑容,撅撅嘴說:"在枕頭邊上。"他跑過來,兩隻大手笨拙地捧起繈褓中的孩子,叫道:"喂,兒子,快叫爸爸,快叫爸爸。"他臉上洋溢著歡樂的光彩,眼裏流露出少有的喜悅神色。她幾乎沒有看見過他這麼高興的樣子。
母親走了進來,臉上也帶著笑,看樣子她心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她接過嬰兒,對女婿說:
"哎,他還不會認人呢,咋能叫爸爸?你,你給他起個名字吧。""起名字,我識字不多,還會起名字"他抓一抓頭發,感到為難,可想了一會兒,還是說:"是要給兒子起個名字,叫啥好呢?我姓毛,叫毛狗、毛驢,太難聽。我叫栗子,栗子長在坡上,對,就叫毛坡吧,很大很大一麵坡,我有了坡,就不愁沒糧食吃。你們看,行嗎?"
"隨你的便。"母親回答。
她也點了點頭,其實她就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一些什麼,不管起啥名字都不大緊,關鍵是隻要他承認和接受這個毛孩子就行了。
五
她用揩布將屋裏的石板桌擦幹淨,擺上炒好的兩樣菜,又舀了飯,放上筷子,衝屋外喊道:"吃飯啦。"
丈夫走進來,看了看桌上的菜;轉身走到牆角的背簍跟前,伸手去簍底摸索了一會兒,取出了一瓶白酒,又找來一個酒盅,磕開瓶蓋,自斟自飲起來。
腰裏裝有幾個錢,就跳得不安寧要擺闊氣啦。他很少自己買酒喝,尤其是買這漂亮的瓶子和貼有美麗如妖精般的女人媚瞼的酒喝。真是哈巴狗戴上牛鈴鐺--冒充大牲口啊。她心裏默默地想著。
她也真想喝上一口燒酒衝衝心頭的愁悶,可是自己一沾酒就醉,今晚上不能醉呀。
她和小坡各自吃了一碗米飯,她又給小坡添上。丈夫還在喝酒。昏黃的桐油燈,打瞌睡似地燃燒著。
"砰--"丈夫放下手中的酒杯子,叫道:"狗日的,欺人太甚了,我,我再也忍不住啦。"
他脹紅了瞼,顯然有些醉了。她當然明白他說的是誰,在過去,他是不敢罵這個人的,隻有在今天,並且在喝醉酒的時候,才敢這麼毫無顧忌地表示自己的厭惡和憤慨。
"讓他今晚來吧,哼我宰了他。"他惡狠狠地說。原來他磨了半晚上的殺豬刀是這麼個目的。她渾身一震,心頭猛驚。但她又不相信,他敢殺人?而且殺的是他本人一向敬若玉帝、畏若閻王的人。"你少喝點兒。"她拿過酒瓶,阻止說。
"嗚--嗚--"突然,他伏在臬上哭起來,嚎叫說:"我是烏龜王八,我是小腳拇指兒,我白活在世上,一點兒男人氣也沒有還不如死了好。"
他哭得好傷心像小孩子一樣讓人又氣又笑。但他說的是心裏話這些話平時深埋在心底,從不暴露。現在,酒用神奇的手指將話頭兒勾了出來。
她搖搖頭,暗暗地流下了熱淚。是的他前半輩遇到的難太多了,蒙受的恥辱太多了,這裏麵,也有她添加給他的一份屈辱。自己是對不起他的啊......。
傍晚,丈夫從坡上放工回來對她吩咐說:嵋陝做飯吃吧支書讓我今晚去山頂守苞穀,嘿嘿一晚上給十分工呢。"
在這個以工分來計算勞動報酬、計算勤勞與懶惰、計算收入與欠帳、計算貧窮與富裕、計算人的價值的社會裏,能多掙一些工分當然是好事啊。她心裏甚至還真認為這是支書對他們的照頤,是支書變相的悔過,於是感到有點兒快慰。便麻利地做開了飯。
扒了兩碗飯以後,丈夫提了根扁擔做武器,興致勃勃地衝進夜幕裏,上山守苞穀趕野豬去了。
她哄半歲的小坡睡了覺,放在床上,然後拉上門,提了一籃髒衣服去江邊洗濯。
洗完衣服,夜已經深了,她提著沉重的竹籃爬上坡來,回到家裏。由於缺乏營養,產後身體尚未完全恢複,顯得持別疲乏。
進了屋子,轉身插上門,正打算立即休息,忽然對麵一道手電光射過來,耀得她眼睛發花,差點兒跌倒。那手電光象蛇一樣,從她頭頂爬到腳跟,黑暗中,有人說話了:
"啊桃子生了娃兒,倒長得越發動人了。"
她立即聽出是誰,心中一陣恐懼和厭惡,身子也有點兒發抖,問:
"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
他笑了笑,說:"我嘛,來看看毛孩子,給他買了點兒吃的,總該盡盡心嘛。"
他用手電光一照,她看到凳子上放著一些罐頭、餅幹、奶粉等等吃貨。這些東西倒是正需要的,自己奶水不好,孩子營養差,身子骨軟,臉色發黃,頭發稀疏。他送這些東西來,她心裏還是感激的。"這是專意托人從幾百裏路外的城裏捎來的,我乘黑送來。"他強調了一句。
"那,就多謝你了。"
她摸起窗台的火柴,正要擦燃點燈,他卻走上前來,忽地奪下火柴,說:"甭浪費油了。喂,今晚我是故意安排毛栗子上山去守苞穀的咱們好說說話兒。"
她心裏一陣猛跳。欲轉身去打開房門,可是。一雙胳膊緊緊地鉗住了她的腰身。她掙紮著喊道:
我現在是有夫之婦,你不能這樣你這個禽獸啊!
然而在空曠無人的山裏,有誰能聽到她的喊聲呢?四周靜悄悄、靜悄悄。
"別叫,又不是第一次。我想你都想瘋了。"他的手仲到了她的衣服裏邊,到處撫摸著,然後把她推倒在床上,扯去了衣褲......她痛苦極了,感到孤立無援。毛粟子,你為什麼這樣容易上當啊?
現在,他一定頂著露水。滿山滿坡地哄趕野豬吧。
六
"隻要他今晚敢來,我一定宰了他,這回絕不饒過。"丈夫抬起了頭,又怒吼道表示著和堅定著他的信心。猛地,他從妻子手中奪過了酒瓶子仰頭暢飲起來。
她打了個哆嗦,明白他這是借酒壯膽。說不定,他在醉酒時真敢殺人哩。她此刻真有點兒怕了。
"你不要喝了,不要喝了。"她撲過去,抓住了他手中的酒瓶子。"你甭管甭管我。"他叫著,又把瓶子往嘴上喂。
"你不能殺他不能殺人啊。"她又奮力地奪著瓶子。
"啪--"酒瓶子落在地上打得粉碎,剩下的少半瓶酒在地上淌流著散發著烈性的香味兒。
兩人傻在地上。
"哇--"小坡嚇哭了。
毛栗子的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圓越來越怕人驀地,他一拳頭打過來叫道:"好啊你這個不要瞼的的娟婦你還護著野男人合夥起來欺負我。我,我把你們都殺了,老子也跳漢江喂魚......"她倒在地上腰腿摔得生疼腦袋也仿佛炸裂了似的。不過肉體上的疼痛算不了什麼心裏卻疼得十分難受:我咋這樣命苦啊過去讓惡人強占了便宜,嫁個丈夫後又不被他理解,今後還有什麼活頭?
小坡撲了過來,拉住媽媽的胳膊哭喊道:"媽媽,你咋啦、你咋啦?"
她起身坐在地上,怒視著丈夫,心想:我嫁給你時已經失貞這你提前是知道的;結婚後又受那壞蛋的欺負,也曾告訴你。你當時為啥不說話,現在發什麼酒瘋......
那天中午。丈夫從鎮上趕集回來,興衝衝地說:
"又有個好差使,支書派我去湖北賣桔苗子來回得八九天下午收拾行李,明個起早趕路。"
"你,你不能不去嗎?"她憂心忡忡地問道。
"咋能不去呢?"他睜大眼睛。疑惑不解地說:"每天十五分工,還要補助一斤糧五毛錢,人家都搶著要去支書關心咱們,派給了我的。"
"哎你一走..."她欲言又止。
他嘻嘻笑了:"嘻嘻。不過八九天你急啥,忍一忍嘛。"一看他把話扯到岔道上去了她也就沒心再往下說。可是一下午,她心裏都不安寧。她看出支書不是來胡鬧一兩
天算了,分明有長久的用心,這是一條永不滿足的狼,怎麼辦呢?想來想去,還得依靠丈夫。
夜裏,睡在床上,她拒絕了他求歡的要求,告訴他說:"你一走,他就會來蠻纏的。"
"誰,誰來蠻纏?"他問。"你想,還能有誰?"
他不吭聲了,又躺半響,忽地坐起來,披衣下床,開門出去了。一會兒,院子裏響起了"梆、梆、梆"用斧頭劈柴的聲音。一下比一下猛。
突然,"哎喲"一聲,劈柴停止了。
她連忙翻身下床,跑出去一看,隻見他彎腰用手掌捂著腿杆,輕輕呻吟。她蹲下去,急急問道:
"傷了哪兒,重不重?"
他搖搖頭。她扒開他的手一看,腿杆上擦破了一塊皮,正往外浸著鮮血。她扶他坐下,跑進屋去找來一塊破布,包住了傷口,然後扶他進屋休息。
丈夫受了傷,她心裏反倒高興:這下他不必離開家去外地了。可是,天亮後她一醒來,半邊床是空的。枕頭旁放著兩塊錢,幹糧也不見了。他忍著傷痛,還是上路了。
她跑到門口,向路上望去,濃濃的厚霧兒壓著大山,到處灰蒙蒙一片,看不見路,看不見人,隻有看不透的霧。
他返身回來,捧起兩塊錢,失聲痛哭。
七
丈夫在她的逼視下,終於低了頭,"咚"地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噴著酒氣,默不作聲。
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什麼也沒說,忍著疼痛走到灶前去,收拾案板,洗涮鍋碗。她知道他現在正處氣頭上,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弄不好還壞事。
收拾完畢,她將殘湯剩菜洗鍋水裝在木桶裏,提去喂豬。
豬圈裏,臥著一大一小兩頭豬,看見主人進來它們呼地湧上前,昂著頭兒哼哧哼哧叫喚著。她將桶中流食倒進豬槽,又伸手去旁邊的篾筐中抓幾把苕糠撤在上邊,用竹棍子攪拌幾下,豬兒"吧嗒、吧嗒"啃嚼起來。她每年要喂養兩頭肥豬,一頭過年殺了去買,一頭送到公社去交任務。多年來,家中日常的零用錢,主要出在豬身上。直到前年分山到戶,山坡種的其他東西可以去換錢,才留下半片豬肉來自己吃。
回到屋裏,丈夫還低頭喘粗氣,小坡正眨眼皮打盹兒。她把小坡拉到床前,為他脫掉鞋和衣服,扶他睡在枕頭上,又蓋好被子。她知道今晚上事還沒結束,更緊張、更危險的在後頭,不能嚇著孩子。片刻,小坡已經睡熟輕輕的鼾聲在屋裏蕩漾。月光從窗射進來,照在孩子的臉上。這孩子長得憨實,忠厚,氣質上倒更像毛栗子,但願他比父親有骨氣。
到今晚上以前,小坡和毛栗子一直相處得很好完完全全是骨肉相親的父子倆,這本該是一個不錯的家庭啊,可不能輕易毀掉它。
幾天前的一個場麵,曾經喚起了她生活的勇氣,在她的眼前閃現了彩色的光環兒,使她對未來,對前景抱上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