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等不及啦!"

"當然。"小杜站起來,在空地上身子一扭一扭跳起了迪斯科舞。

"哈哈哈......"眾人大笑。

突然,婉嫂像發現什麼秘密似地說:"奇怪,你們每人都常收到來信,可總沒見石隊長的。"

小杜不跳了,坐下來說:"他是孤兒,家裏沒人了。"婉嫂又阿:"那他,沒有老婆孩子?"

小杜眼裏噴著火兒說:"甭提那臭娘。他們大學是同學,一畢業就結了婚,女的分配在省城工作。開頭還好,每天寫信來,可時間不長,那騷情貨嫌老石長年在野外很少回家,就跟別人勾搭上,將老石蹬了。"

"沒看出他整天樂嗬嗬的,原來也是一個苦命人。"婉嫂歎了一口氣兒。

"咱勘探工人的日子苦啊。"小杜抱起了頭。"那他,為啥不另找呢?"婉嫂說。

小杜眨眨眼睛:"怕走老路。大嫂,你若遇到合適的,就幫忙給咱隊長再介紹一個。"

婉嫂搖搖頭:"跟我們打交道的都是鄉巴佬兒,咋能配得上你們。"

小杜說:"哎,大嫂,你說差了,隻要入好,條件是次要的。再說我們勘探隊呀,好多人的老婆都在農村,反正咱有錢養括她們。其實鄉巴佬才本份保險聽話。"

"那你老婆就不保險聽話了?"婉嫂故意問。"她啊,嘻嘻,另當別論、另當別論......"

婉嫂似乎真想幫忙,問:"可不知石隊長有啥標準呢?"

小杜說:"嗨,老石那人才好說話,盡管不講條件,但人要漂亮能幹,起碼像你這樣......"

婉嫂頓時羞紅了臉:"小王八,你滿嘴胡嚼,甭把我作賤死了。"小杜連忙道歉說:"開個玩笑嘛,你何必當真。我說的也是實話嘛。"

婉嫂板下臉不吭聲了,也不知心裏在想什麼。小杜知趣的起身走出去了。

我心裏埋怨婉嫂:何必這麼認真呢,本來是說說笑笑的快樂事兒,你這一變臉就弄得人家很尷尬。

這時,外邊傳來一陣人聲嚷嚷,石隊長他們回來了。

此後,婉嫂對石隊長顯得特別關心起來,早晨水燒開了為他泡好茶,晚上回來遲了,飯菜涼了她便親自再熱一遍,洗澡水燒溫後她甚至親自為他舀了端去。這種殷勤,弄得其他同誌有些嫉妒了,不過石隊長很有威信,再加上他個人問題上的不幸遭遇,大家也就不再說什麼。我也覺得婉嫂做的對,石隊長畢竟是前來開發金沙灘,給我們帶來切實幫助的啊!我們幫他幹點力所能及的細小事務,根本就報答不了他的恩情。

上邊發來電報,讓勘探隊將采出的沙樣送到省城去分析、鑒定。石隊長帶著那些東西,當天就乘車出發了。

他走後,婉嫂利用空閑時間將他的棉被拆下洗淨、曬幹以後又縫上。他的鞋襪髒衣服,婉嫂也齊齊清洗了一遍。當然,婉嫂也為別的同誌洗過衣服,不過沒有這麼認真細致。

石隊長從省城回來,一進帳篷,發現自己床鋪上的東西變了佯兒。他記得走時來不及收拾,便亂七八糟疙疙瘩瘩的堆在床上,眼下卻變得整整齊齊千幹淨淨。他的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正要開口尋問,已有同誌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說:"是漢江女神從水裏爬出來幹的。隊長呀,你好運氣。"

石隊長笑了笑,他心裏頓時明白。

晚上,收拾幹淨鍋灶,我挑著兩桶喂豬的湯水和婉嫂一道回家來。剛走出帳篷不遠,隻見石隊長跟上來叫道:"等一等。"

我放下肩上的擔子。婉嫂轉過身去問:"還有事兒嗎?"

"嗯、沒有、有。"石隊長來到我們麵前,停了一下,從懷裏掏出一支鋼筆,塞在我手裏說,"我給小弟買了一支鋼筆。"

我拿起來一看,白鋼筆杆兒閃閃發光,上邊還刻著一些文字和好看的圖案,是支"英雄"牌高級鋼筆,心裏真想要,但又不好意思。正猶豫,石隊長捉住鋼筆幹脆給我插在上衣口袋裏。我難為情地咧嘴笑了。

石隊長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白瓷瓶子和一塊香皂,對婉嫂說:"這瓶奧琪抗皺美容霜和法國香皂,是給你買的。"

婉嫂不接,說:"這,怎能讓你給買東西呢?"

石隊長說:"你幫我幹了那麼多的活兒,這點意思,表示感謝。"

婉嫂隻好接過來:"這些東西,很貴吧?"

"貴不貴有啥要緊,你甭問了。"石隊長說罷調頭往回走去。我們繼續回家來。婉嫂說:"霖弟,收人家的東西,恐怕不好吧。"

"哎,有啥不好的,他愛給嘛。又不是咱們張口要的。"我大咧咧地答道。

"霖弟,你說石隊長這人咋樣?"婉嫂突然問。"好。"

"我、我怕事......"

"有啥怕的,不就是幾件小玩藝兒嗎?""你不懂。"

"我才不在乎呢。"

當時因貧窮變得貪婪說出的那種話,現在想起來還叫人臉發燒。

婉嫂那時似乎就感覺到了什麼。我卻絲毫沒覺察,真是個渾小子。

勘探隊為了加快工作進度,決定兵分兩路,一路留在這兒的大本營繼續搞,石隊長帶另一路人馬去江下遊的另一個點上突擊勘探。

一個工人的家屬這時來探親,住在一問租用的民房裏也順便給留下的人做飯。婉嫂跟著另一路人去江下遊,因路遠,她隻得與勘探隊同吃同住。

過了一段時間星期六下午,大娘取出一個包袱對我說:"霖兒,你嫂子走時倉促,衣服也沒帶夠,你跑一趟送去吧。順便再把這個月的工資拿回來,家裏要用錢。"

我高高興興答應了。明日是星期天,正好去玩個痛快,另外這一向沒看到婉嫂,心裏還怪想的。

我提著包袱上了路,天擦黑時分,趕到江下遊勘探隊的駐地。大夥見至我,象許久未見麵的老朋友那樣熱情。有人鑽到江裏抓來幾條鮮魚,有人上代銷店買來幾瓶紅、白酒,石隊長又吩咐婉嫂多炒幾個菜。燈下,我們痛痛快快地幹起來,劃拳的劃拳,猜寶的猜寶,打杠子的打杠子,玩得很有趣兒。後來,我也喝得醉熏熏了。

在婉嫂住的那個小廚房裏,又支起了一架鋼絲床,我便呼嚕嚕入睡了。

半夜,口渴難忍,我急醒來,爬下床找水喝。借著門縫射進來的月光一瞧,婉嫂的床上空蕩蕩的,人不知到哪兒去了?我找個碗,從鐵桶裏舀了一下涼水喝了。又想小便,就開門走出來。

這個晚上不是農曆的十五就是十六,那圓圓的月亮掛在高高的天空中,它閃射出來的銀黃的光輝將大地照得明晃晃的。遠處,沉默的大山幻作一堆朦朧的黑影兒,急躁的漢江水泛著微光嘩嘩奔湧。近處,沙灘空蕩蕩的,一些像金子其實是雲母片兒的小沙礫閃著詭秘的微亮兒。人站在沙灘中間,仿佛是來到寧靜的真空裏。我在帳篷後邊不遠的地方小便完畢,正打算返回,忽聽前邊傳來一陣細細的、輕輕的、象蟲鳴似地說話聲。可抬眼一看什麼也沒有。好奇心驅駛我不甘罷休,我便悄悄地伏在沙灘上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爬過去。

爬著爬著,眼前出現一個深坑。這是一個很大的廢沙坑,坑底坐著兩個人,從身影上我認出是婉嫂和石隊長。奇怪,深更半夜他們坐在這兒幹啥?

隻聽婉嫂說:"石大哥,我對不起你。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啊!"石隊長說:"這我知道,他還在勞改。可我忍受不住,從見你第一麵起,我的心就被你吸引去了。開頭當然隻是出於同情,後來就產生了愛慕......"

婉嫂說:"我也一樣,也忍不住。你是個好人,好漢子,誰見了你都會愛上的。噢,那些沒良心、沒真誠的女人除外。可命運安排了陰錯陽差,就得忍。我是鄉下的女人,還不會也不敢思想解放,行為自由......"

我點點頭。但我心裏的氣並沒消。

以後接受了更高的現代教育,我才意識到那時自己幼小的心靈上已經投進了某些封建思想的陰影,我畢竟是金沙灘這塊落後的土地上的小公民啊!當然也不全是這樣,那時我的心靈我的行為已包含了初戀的成份,因此帶給我的痛苦就強烈更深久一些。其實不用我回來說村裏已經慢慢地有了一些謠言,說婉嫂與男人們胡吃海喝,行為放蕩等等。大爹大娘也聞到了一點氣息,但將信將疑,他們又想讓婉嫂掙錢又不放心。最後為了顧及臉麵和捂住村人的口嘴,還是決定把婉嫂叫回家來為好。

於是,大爹親自跑了一趟勘探隊,說大娘病情加重,需要婉嫂回來伺侯和料理家務。婉嫂便辭退勘探隊的事兒跟大爹一道回來了。

進門以後,大娘照例臭罵一頓。

這期間,大爹去了一次縣城看望兒子,可回來告訴我們,根本沒見到人。隻是聽管教幹部講,柏哥在裏邊又與人打架,這次傷得不輕,正在接受醫生治療,不能見麵。

大娘又哭又罵了半天,弄得全院人不得安寧。

不久,石隊長他們完成了江下遊那個點的勘探任務,又回到我們村外金沙灘大本營來。由於勘探隊任務完成的迅速,上級便獎給他們一台大彩電,村裏許多人晚上沒事兒便跑去看電視,婉嫂當然也去了。

有一次,石隊長還來我們院子裏玩耍。長輩們倒熱情歡迎,並陪他東拉西扯說話兒。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來的真正目的:他是想見婉嫂。

金沙灘上出產的金子價值很高,金沙灘上出產的謠言也極其惡毒。村裏傳開了,說婉嫂與石隊長幹了醜事,說他們經常在一起胡來。牛成嫂說得更具體,她說有一次她將一件東西忘記在沙灘上,晚上去撿時親目艮看見婉嫂與石隊長摟在一起......。知情人當然明白她這是借機發泄心頭私憤,可大多數人卻信以為真。

這流言蜚語不知怎麼竟也傳進了大爹和大娘的耳朵裏。大娘為了維護尊嚴,便抖著嗓子在全村罵了一遍。因為沒有證據,她對婉嫂也不好怎麼樣,隻是越發監視得緊了。

早上,婉嫂到鎮上去買東西,大娘突然在她的床下邊翻出了一件男人的褲子,便叫嚷著把我喊去,問:

"霖兒,這件衣服是誰的,你認得嗎?"

我一看,藏青色的毛料西服褲,這不是石隊長的嗎?他那次去縣城送沙樣回來就穿著這條褲子。

也不知是出於誠實,還是出於仇恨,我大聲答道:"我認得,是石隊長的。"

話音出,我立即有點兒後悔了,心想這會壞事的。

果然,大娘和大爹在房裏商量了一通,布置了陰謀。婉嫂上街歸來,一進家門,大娘便堵住門,抖著那條褲子罵道:

"爛婆娘,你幹的好事兒,竟敢把野漢子的褲子拿回家。"

婉嫂看了看,臉不變色心不跳,平靜地說:這是石隊長的褲子,屁股上爛了窟窿,他拿來讓我給補一補。"

"好啊,我兒子還沒死,你就跟野漢子混得火熱,除了補褲子,還補什麼?你說。"大娘跳了起來。

婉嫂說:"娘,我沒做任何對不起你們的事兒,老人要懂得自尊,甭胡說八道。"

"我,我胡說八道;你、你敢強嘴;老娘今日跟你拚了。"說著,大娘一頭撲過去,抓住婉嫂的頭發就撕就打。

婉嫂抓住大娘的雙手,將她往後一推。這下子大娘叫得更厲害了:"好啊,你敢打老娘,娃他爹,你就看著讓她犯上。"

大爹應聲而動,拿起一根棒子就衝了進去。大娘也掄起一根棒子,然後插上房門,哭嚎道:"翻天了,翻天了,我們今日就教訓教訓你這個不貞不孝的騷貨!"

頓時,屋裏棍棒聲響起,也傳出婉嫂的尖叫聲。我爬在窗子一看,大爹和大娘揮著棒子亂砸亂打,婉嫂沒有抵抗也無法抵抗,隻是抱頭鑽在牆角悲聲哭叫。

我的爸爸媽媽想衝進屋裏去勸架,可房門從裏邊拴著。情急之下,我拿起凳子便砸了窗玻璃,然後貓腰鑽進去,拉開房門,爸爸媽媽衝進去拉住了大爹大娘,婉嫂披頭散發的跑了出去。

大爹和大娘嘴裏仍罵個不停,我的爸爸媽媽在旁邊好言相勸。大家還未喘過氣兒來,忽聽金沙灘上有人喊:

"婉嫂跳江了,快救人啊!"

我們吃了一驚,大娘和大爹也嚇得臉色煞白。爸爸說:"快去看看。"然後大家一窩蜂地往江邊跑。

此時,婉嫂已被擺船的老艄公撈了上來,放在沙灘上。我近前一看,婉嫂雙目緊閉,嘴唇發青,人事不醒。我"哇"地一聲撲在婉嫂身上痛哭起來,心裏直悔:都是我不該說那麼一句話啊!是我害了你啊!我是個小壞蛋,是個糊塗蟲,真該挨揍。

大娘見婉嫂還活著,便又硬起來,說:"哼,尋短見來嚇唬人,老娘不吃這一套。"

我站起來,怒目圓睜,逼向大娘,吼道:

你還是個人嗎?你憑啥打婉嫂?你禽獸不如。婉嫂如果死了,你得償命。"

大娘嚇了一跳,後退著喃喃地說:"霖兒、霖兒怎麼瘋、瘋啦?""我沒瘋,你才是個不正常、沒心肝的瘋子。"說罷,我跑走了。人們將婉嫂也抬回了家裏。一份死亡通知書,原來是柏哥因病醫治無效已於昨晚九時死去。婉嫂拿著死亡通知書,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兒身體左右晃動神情有些恍惚。

大娘哭得死去活來。

大爹趕緊去縣城領取骨灰。

婉嫂變了樣兒。再不是以前那個身體豐滿結實,神情恬靜溫柔風姿綽約的美人。她憔悴得很厲害,兩頰陷下深坑,額頭皺紋交錯,因人消瘦了原先的衣服竟顯得空洞虛飄。

當初她從金沙灘上走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啊!她的青春、希望全都被金沙灘吞噬了。

我愛金沙灘,也恨金沙灘。

此後,我考上師範學校,離開故土去遠方求學。我給家裏寫信時常常問及婉嫂的情況爸爸也來信常常談到婉嫂的近狀。我從信件來往中得知,婉嫂的身體一直沒有好轉,並且她還常精一個人站在金沙灘上發呆。

我想像得出,在一片金光繚繞的晚霞裏,婉嫂挺身站在金沙灘上,眼睛望著遠方,充滿渴望,充滿期待。夕陽用血紅的餘暉,將她的身影映成尊雕像。

我心裏明白,她是在盼望金船的到來,盼望幸福的到來,當然也盼望那個石隊長。

可是,金船始終沒有開來,它的起航真艱難啊!我心中總有一絲不祥之感。

有一天下課後,我照例往大門跑,果然在信插上找到一封爸爸寫來的信。拆開一讀,我差點兒暈倒。爸爸在信中告訴我,婉嫂的病日益嚴重,終在個星期離開了人世。根據她生前的吩咐,我拿著信跑到圖書館後邊的密密的樹林中去,躺在草地上著著實妻地哭了一場。

啊,我的婉嫂,我的金沙灘,我的血和淚,我的人生啊!

現在,金船終於開到了金沙灘上,它像個威武的戰艦,開到這兒來發掘財富,造福人類。它將使金沙灘的麵貌來個徹底的更新,它將使金沙灘人民的生活來個翻天複地的變化。它將用現代技術現代觀念來探索金沙灘真正的價值。

絢麗的晚霞消失了,夜幕無聲無息地降臨了,四周的世界慢慢地黑暗了下來。突然,沙灘上發出一種"轟隆隆"強大的吼聲,嚇了我一大跳。舉目一看,原來是金船又發動起來,它的通體還放射出刺眼的燈火,把金沙灘照得透亮。

站在黑暗中觀看金船,有一種特殊的效果,特殊的感受。

也不知石隊長是否回來了,是否就在金船上。我不想去打問,不想去追究,更無須落實。因為婉嫂已經離世,他回不回來有什麼要緊呢?

我走到金沙灘旁邊的樹林子裏,找到了婉嫂的墳墓。我在墳墓前默立了幾分鍾,既是請求她的寬恕,也是讓心頭這一頁沉重的曆史翻過去。

婉嫂,你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金船的出現,但願金船強大的光焰,能照亮你的亡靈。

噢,古老的金沙灘,苦難的金沙灘,複蘇的金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