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哥又點點頭。這樁交易算談成了。
大爹莊嚴的吩咐我不要出外亂說。我心裏清楚,這話兒不是講給我一個人聽的。
廣州的客人在金沙灘住了下來。柏哥讓家裏專門騰出一問房子供客人用。客人花錢很大方,天天買來好酒好肉肥吃海喝,主人們自然跟著沾些油腥。他們略施小恩小惠便取得了主人家的信任。不幾天,柏哥就將金沙灘農民手中淘得的沙金大部分收集起來,一一過了秤,寫了花名冊,將付給比本地國家收購價還高一倍的現錢。
這天下午飯後,柏哥打著飽嗝噴著酒氣兒從懷裏取出用手帕包好的金末子,說:"東西都收上來了,錢還沒付給人家呢!"
胖客人接過看了看,又小心地包好交給瘦同伴。瘦子取來一個小匣子,把金子放在裏邊鎖好,藏在他的手提包裏。然後,胖客人指著瘦子對柏哥說:"讓他留在這兒,我馬上就去取錢。巨款帶在身上不放心,下火車後我們便存在縣城的儲蓄所裏了。"
下午,胖客人乘汽車去了縣城。當天晚上沒有回來。
半夜,瞌睡靈醒的大爹忽然聽到客人住的房裏有什麼響聲,他放心不下,悄悄地摸下床來,捏亮手電筒走過去查看。結果沒發現什麼異常現象,客人正在睡覺。他回來躺下,越想越不對勁兒,留下來的這個客人身材瘦小,床上的被窩怎麼那樣大呢?他又翻下來,走進客房,揭起被子一看,頓時傻了眼,裏麵根本沒有人,被子蓋得是一些筐子籠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再看裝金子的手提包,也無蹤無縮作一團悲聲大叫饒命,可是他的叫聲被喧囂聲淹沒了。
氣不可遏的人們越打越厲害,他們像是好不容易找到發泄機會似的。爸爸和婉嫂一見情形不妙,連忙勸阻大家,但眾人竟把他們撥在一邊去。
瘦子叫著叫著就沒聲,人們也紛紛停了下來。爸爸走過去用手電筒一照,甩手一摸,大驚失聲說:"糟了,出人命啦。有人卻還喊:"打死活該,打死活該。"
也有人叫道:"死了,在沙灘上挖個坑一埋了事。可我們的金子呢?"
"混帳,人命關天,誰也脫不了幹係。"爸爸吼了起來,吩咐人說:叱陝去派出所報案,現場不能動。"
金沙灘上啞雀無聲。黎明的曙光照耀著一張張灰白僵硬的、痛苦變形的麵子。
瘦子像一條狗蜷在地上,他看上去是那麼小、那麼小,但他的血卻是那般殷紅,已經浸透了身下的那塊沙灘。
血紅的太陽升起來了。
第二天下午,一輛摩托車載著兩位公安人員駛到我們家的院子裏。柏哥被逮走了。
同時,村裏其他幾位衝鋒陷陣首先動手打人者,也一一被公安部門拘留審查。
金沙灘響起了女人們幽幽的哭聲。也不知她們是在哭金子的丟失,還是哭男人的被捕?反正是沒有誰會為那死去的廣州客而流淚的。
案情並不複雜,很快就調查清楚並且判決下來。打死瘦子雖係眾人所為,但柏哥是主犯。他還兼有販買黃金的罪行。結果,柏哥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年,其他的人被拘役了一段時間經過教育認罪叉敲回桌事情漸漸平息了。淘金人吃了一次大虧,暫時變得安份起來。對於柏哥受到的懲罰,婉嫂始終平靜以待,可能她早想到會有這種不良的結局吧。最不安靜的是大娘,她時不時坐在院子裏哭泣。並且一邊哭一邊念叨,說自己的命苦呀,說受到別冬的陷害呀等等。有時候,婉嫂看不下去便上前勸解,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大娘反倒潑頭蓋腦地罵婉嫂一通:"都是你這個狐狸精帶來的禍害,自從你進家門喪氣事兒就沒斷過。男人被關起來女人連一滴眼淚也不掉,你巴不得他死了病了亡了好找野老公。"
對於大娘莫名的火氣、無端的咒罵侮辱,婉嫂隻能以沉默對待。她明顯地消瘦下來,瞼上的紅暈在消褪,黃色在增加。
有一天,金沙灘上開來了幾輛大卡車,車上裝載著一大堆新奇古怪的器械和十幾個男人。男人們卸下東西,在沙灘上搭起帳篷,然後把器械安裝成兩台鑽機轟隆隆的鑽開了沙灘。
村幹部告訴大家說,這是省上派來的金礦勘探隊。他們要在這兒探明沙金的蘊藏量,取得數據後報告給上邊,上邊以後將派金船來采金哩。
淘金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紛紛跑過去看稀罕。勘探隊長姓石,是一個紅臉瞠、大個子、三十七八歲的山東漢子,他熱情地招呼著鄉親們。
有人問:"隊長,我們這兒的金子多嗎?"
石隊長答道:"據我們初步調查,這兒是全國少有的大型沙金礦。當然具體的規模和數字,待我們勘探完畢才能知道。"
好啊,咱們這兒是大金礦呢!"大家高興地叫起來。叫過後,有人又擔憂地說:"聽說要開金船來采金,那我們不是沒啥幹,沒收入了嗎?"
石隊長說:"你們可以到金礦來當工人,給你們發工資,教你們開機器。另外,除了國營金礦你們鄉裏村裏還可以搞集體性的采金子並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大的幸運,反而惹出了不少麻煩。第二天早上,我們來到沙坑裏放下工具,正要動手鏟沙,忽見後村牛成哥的婆娘扛著一把鐵鍁,氣勢洶洶的走過來說道:
"你們讓開,這是我的地方。"婉嫂說:"我們昨天就在這兒淘呢。"牛成嫂一揮手:"你問問別人,看這個沙窩以前是誰開的?"
婉嫂說:"那我不知道,反正沒人要了我才來的。金旺了就是你的,沙厚了就不是,哪有這個道理?"
我也叫道:"這沙窩是眾人開的,你蠻不講理兒。"
牛成嫂冷笑幾聲:"哎喲,你小子摸摸自己的雞巴長硬了沒有?你哥不在家,你嫂子把奶水兒都讓你喝了,看你張狂的。"
我氣得在地上跳起來,抓一把沙子就往她臉上打。
婉嫂的臉色也變了,說:"你甭滿噴糞,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胡攪蠻纏吃不開。"
"你有個屁理兒;你男人丟了我們的金子,老娘還沒找你算帳哩。去,滾開,我要在這兒淘。"說著,牛成嫂撲過來,抓起我們的金盆扔到一邊去。
婉嫂上前去阻攔,結果兩人便撕打起來。別看婉嫂性情溫和,要打起架來也毫不示弱。扯著滾著,牛成嫂被壓在地下,婉嫂占了上風。但這時,五大三粗的牛成哥奔了過來,將婉嫂掀扯到一邊,牛成嫂爬起來就發瘋似的撕扯婉嫂的衣服。
我見情況不妙,連忙大聲嚎叫救命,接著撲過去抱住牛成哥的一條腿,讓他無法上去助戰。周圍淘金的鄉鄰和遠處勘探隊的工人聞聲都跑過來勸架。女人們拉住了牛成嫂,男人們擋住了牛成哥。牛成哥還一跳一跳地吼道:"呔,沒想到這賣的婆娘真格潑,竟欺負到我牛成頭上來了。"
勘探隊的石隊長壓住牛成哥的肩膀,厲聲說:"不管誰欺負誰,你個大男人與婦女爭鬥就不對。"
牛成哥一翻:"是誰不對你算哪路和尚,少管閑事。"石隊長說:"大路不平,眾人鏟修,該管的就要管。"說罷,他又來到婉嫂麵前,勸解道:"算了,別與耍牛不講理的人爭輸贏還是另找地方淘吧。你男人呢?"
婉嫂"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扯起金盆就往家跑去。
我抓住鐵鍁,真想衝上去砍下牛成夫婦的腦袋來。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們的沙坑就這樣被人強占了去。
當天我們沒再去金沙灘。婉嫂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我也氣得吃不下飯。
傍晚,我想出了一條懲罰牛成夫婦的辦法,便悄悄開始行動。從金沙灘到牛成哥的家裏,中途要越過一條小水溝,溝上架著一截木橋板。我瞅瞅四處無人,便將木橋板挪動了一下,使一頭搭在虛處。做好後,我便藏在一棵大樹的後麵偷看效果。
夜幕慢慢地降臨了,金沙灘上麻黑一片。隻見牛成夫婦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兒懶洋洋慢吞吞往這邊走過來。牛成嫂在前邊走著走著,嘴裏還哼著什麼小。她終於來到溝邊。雙腳踏上橋板,一步、兩步,邁到中間,"撲通"一聲,橋板一頭墜落了,牛成嫂掉在水溝裏直哎喲。
牛成哥在後邊說:"你的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咋不看路呢?""哎喲我的老子,不是我不看路,是橋板塌了呀。"
"橋板好好的,咋會塌呢?喂,哪兒摔傷了?"
"腿,腿摔疼了,衣服也濕透了。你傻立著幹啥?快拉我上來嘛!"
"真是碰見鬼了。"
我聽到這兒,捂住嘴巴笑起來。
婉嫂也不說話。我們各幹各的。
不知沉悶了多長時間,忽聽遠處有人喊:"快跑,沙牆要塌。"接著"嘩嘩嘩"一陣巨響,讓人心驚肉跳。
眾人都向塌方的沙坑湧去,我和婉嫂也跟在後邊。到跟前一看,原來竟是牛成夫婦強占去的我們的沙坑。
牛成嫂在坑邊哭叫道:"牛成埋、埋在了下麵。"
婉嫂一聽,急忙揮動雙手挖坑,喊著:"快快撥沙救人。"
大家一起動手來挖沙,不一會兒就找到了牛成哥,趕緊將他抬了出來。
石隊長帶著勘探隊的汽車也趕來。把牛成哥抬上車,又一陣旋風般地向醫院開去。
望著牛成哥血糊糊的軀體,我不禁有點兒後怕。要知道,這禍事差點兒就降臨在我們身上。盡管這是老天對牛成蠻橫強霸的懲罰,可我無法幸災樂禍。
想起昨晚上自己的行動,盡管與今天的災難毫無關係,可我仍感到深深地內疚。這是我少年生活中做下的唯一的一件讓人永久懺悔的壞事。
牛成哥的傷勢因為搶救得及時,所以沒有留下大的後遺症。出院以後,他人變得安寧老實起來。倒是牛成嫂真混帳,她對我們的仇恨更加深了。沙坑塌方,怪天不怪人,我們避過了純屬僥幸,你碰上了也不是誰故意推給你的。為什麼這般不明事理呢?
柏哥開頭關押在縣城公安局的看守所裏,定刑後就轉到城外的勞改場去做磚瓦活兒。
我和婉嫂提著一些常用的和吃的東西,坐了半天汽車,又走了幾裏路,趕到勞改場來看望柏哥。
在大門口,守門的老頭兒問了我們看望的人的名字,然後去裏邊叫來管教幹部。管教幹部走出來說:"他呀,前幾天與別的犯人打架,已經關到最裏邊了。我這就去帶他。見了麵,你們多勸勸他,讓他好好服刑。"
幾個月沒見,也不知柏哥變成什麼樣兒了。聽說他在裏邊與人打架,就更讓人心裏不安。我們在門望了好久,才見管教幹部帶了一個人出來。那當然是柏哥。
我和婉嫂退進指定的接待房裏,管教幹部讓柏哥走進來,他站在門執勤。
柏哥與我們麵對麵坐下。我一瞧,才分別不長時間,他就蒼老的很厲害。剃著光頭,穿著統一的印有字號的藍布工作服,臉皮平板缺乏活力,腮幫上還多出一道刀痕,看來這是他與人打架留下的紀念了。
婉嫂眨了眨噙滿淚水的眼睛,從挎包裏取出帶來的新鞋襪、牙膏香皂、點心、香煙等東西。
柏哥拿起那條香煙一看牌子,不高興地說:"要這便宜貨幹嗎?為啥不買好的?"
婉嫂怔了怔,說:"沒有多餘錢,家裏還有幾口人要吃飯。"
柏哥眼睛一瞪:"你們在外邊自由自在,就不想想我在裏麵受的窩囊氣兒。"
婉嫂說:"聽說你與人打架......凡事多忍點兒,好好勞動,爭取早日出來。"
柏哥說:"我的事兒我自己做主,你少教訓人。"婉嫂說:"你早聽我的話就好了。"
柏哥脖子一粗:"聽你的話,你是王母娘娘能救人?遲早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麵孔,去去去。"
婉嫂停了停,又說:"我在外邊心裏也不好受,常常晚上睡不著柏哥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詭笑,冷冷地說:"哼。睡不著我知道你是一頭愛發情的母牛,忍不住等不及,你找野漢子去,另嫁人去反正我現在管不著你。"
"你咋這樣說話?"婉嫂望了門那管教幹部一眼,低下頭,費備道,"人家好心好意大老遠跑來看你,你卻肆意侮辱人。"
柏哥"呼啦"站了起來,手一揮說:"好口阿,我是在侮辱你。你來看我,是對我的恩惠?你走吧,見了你我心中反倒難受。"
婉嫂再也忍不住,抱頭奔出了接待室。柏哥怎麼變得這般不講理,我想對他訴說訴說婉嫂在外邊的艱難,可他卻大跨步走了,頭也不回。管教幹部跟在後邊送他。
回來的路上,婉嫂一句話兒也不說,像是麻木了一樣。我心裏暗暗責怪柏哥太不近人情了。
後來學了心理學,我才知道這叫做變態行為。
金沙灘上淘金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立足之地也就越來越小。恃強欺弱,這在金沙灘上是常有的事兒,我們沒有力氣與人家打架爭奪,隻好一次一次退讓。
婉嫂常常望著茫茫的遠山,自言自語說:"金船呢,金船什麼時候才能開來啊。"
我說:"隻要有金船,它總會來的。"她點點頭:"是的,總會來的。"
有一天,我們又在這麼念叨,隻見石隊長從勘探隊的方向走過來。他在沙坑邊蹲下,望著婉嫂,說:
"真對不起,我以前不知道你家的情況。"婉嫂說:"其實很簡單,我已經習慣了。"石隊長感歎道:"女人幹淘金活兒,真夠苦的。"
婉嫂苦笑一下,譏諷地說:"生來受苦的命,有啥法子呢?那像吃國家糧的人,幹不幹,反正每月照拿工資。"
石隊長哈哈笑了:"你以為我們輕閑嗎?我們可不是坐辦公室,這野外工作也夠苦夠累的了。"
婉嫂說:"不管怎麼講,你們反正有奔頭。"
石隊長搖搖頭:"好啦好啦,咱們不爭了。大妹子,我與你商量一件事兒。"
婉嫂爽快地說:"什麼事,盡管說,不過咱鄉下女人幫不了啥忙兒。"
石隊長說:"我們勘探隊想請一名做飯的人,你願意來嗎?每月工資八十塊,早來晚歸。"
婉嫂抬起了頭:"真的嗎?"石隊長點點頭。
我一聽這消息立即高興起來在旁邊慫恿說:"婉嫂,這可是個好差事啊!你去,一定去。"
婉嫂盯著石隊長:"我笨手笨腳,能行嗎?"
石隊長笑著說:"嘻,像你這樣精明能幹的女人在金沙灘上很少見,怎麼成了笨手笨腳呢?並且不過是十幾個人的飯菜,你保險沒問題。"
婉嫂說:"那好我回去再跟家裏商量一下。"
石隊長站了起來:"好吧。商量好了,你明天早上就可以來上班。你若不來,我們再另請人。"
回到家裏,婉嫂把去勘探隊做飯的事兒說了,得到家裏人的一致讚成。大娘聽說每月能掙八十塊錢,也顯得格外高興。
我則為婉嫂不再去淘金而慶幸。
卻誰知,這反而給婉嫂帶來了以後的種種磨難。
婉嫂去勘探隊上班了。勘探隊都是一些熱情開朗的小夥子們,他們有時說話做事粗魯暴躁但心眼兒卻很好。對於一個女人的出現與加入,他們品得韭鑿寓輿和勘探隊的野外工作雖然辛苦,但他們的夥食也很高,所以常有剩飯剩菜。我每天下午放學後,便去挑兩桶油汪汪的殘湯爛菜洗鍋水回來喂豬。有時就幫婉嫂洗一洗第二天吃的菜,或是下江邊挑兩桶清水。
那天晚上,沒啥事可幹,幾個人就坐在廚房裏扯閑話,等侯去遠處勘探的石隊長他們回來吃飯。
有一個挺年輕的姓杜的工人正展讀剛收到的家信,一副樂滋滋的棒兒,還一邊吻著香噴噴的信紙。婉嫂打趣地說:
"小杜,又是新媳婦的來信吧。她一定催你回去熱和呢!看你激動的,快把紙兒吻爛了。"
小杜說:"可不,我那口子啊,情感飽滿豐富,瘋狂起來讓人發顛。嘖、嘖,等石隊長回來,我請假明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