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灘

父親來信說:金船開到漢江上來了。

這數頁長信中無意寫上的一句話,卻像一排彩燈將我的目光鑒莖吸引住。我從百無聊賴的日光裏振起,我從苦思冥想的勞作中孽堅於是扔下筆,揉了紙,簡單地收拾了幾樣東西帶上,便急藥芻往家鄉趕。我要看金船要看金沙灘。

在金沙灘看金船,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一個神聖高尚的女人,美麗多情的女人,多災多難的女人。

她是我少年生活中崇拜的美神,名叫婉嫂。

我乘坐的滿麵塵垢的公共汽車像頭年邁體衰的老牛。不停地咳嗽著顫抖著喘著粗氣兒好不容易才爬到家鄉的小站上。車門一開,又迫不急待的將我掀下來,然後抖抖輕裝,繼續向茫茫的遠方爬去。

站在公路邊,麵朝正南方向,睜開眼就可以看到我的小村子。它像一個成熟豐滿的少婦,靜靜地躺在輕霧漫動的日光下。村前是宛若飄帶的漢江,周圍是綠瑩似緞的田野。它麵積不大,堆樹木占據的位置比整個世界都重要。因為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住著我骨血相連的親屬,留著我童年歪斜的腳印兒;村裏的每塊石板、每顆土粒都支撐過我的身體,每棵大樹、每株小草都接受過我的撫摸。一看見它朦嚨的身影兒,許多痛苦的記憶和溫馨的往事就會湧上我的心田。

一條白亮亮的小路像軟索從公路邊仲到村裏去。我又踏上了這條已經踩踏過千百次的小路它又默默順從地將我輸送到村裏。進家門,放下行李,來不及聽父親的嘮叨來不及吃母親專門為我準備的甜食,便走到漢江邊來。

落日似個大火球擱在西山尖上,它通體發光噴火,將滿世界映得紅通通一片。沙灘上空飄散著金色的嵐氣兒河床裏湧流著金迷迷的液體,江畔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塊石片兒都閃爍著金燦燦的光澤,的確是一個名符其實的金沙灘啊!我的眼睛穿透輝煌的金光急切地尋找,終於看到了江邊停著的一個龐然大物它有三層樓那麼高,全身用鋼板焊接而成,前邊有鏟沙的裝備後邊有吐沙複原的設施中間是淘沙取金的主體。還有甲板、扶梯其結構如一艘特殊的大船。這當然就是年產萬兩黃金的采金船了。

噢金船、金船,人們盼望你多少年,你今天終於出現在漢江邊。漢江是聞名全國的天然砂金礦,從古至今我的祖先們世世代代用雙手尉鐵鍁、木盆在河道上淘金,星星點點如針尖兒大的金末子給他們帶來財富,供養了他們的生活,也消耗了他們的青春和生命。一輩子與金做伴兒,到老了仍是兩手空空。因為金子太難淘,付出了大量勞動收獲卻很輕微。許多年前,淘金人中間就流傳開了采金船的消息,然而誰也沒有見過它是什麼模樣兒?它在人們心中隻是一種憧憬、向往之物。

我總算看到了采金船,也為它的出現而興奮喜悅。它標誌了一種艱苦的手工勞動的結束,標誌著現代化生產的開始,也顯示出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然而,在滿足的同時,我心中又有一種深深地遺憾。可惜的是婉嫂未能看到它。她應該看到的,因為在所有的盼望金船到來的人們中間,她的願望最強烈、最真實、最充滿情感,也最催人淚下。頓時,她的音容笑貌,映現在我大腦的屏幕之上。

這是我聞金船而動的真正起因。這是我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一段記憶。

沙灘上,她沐著一身金光從容地走來了、走來了。

婉嫂是沿著長長的沙灘,從漢江下遊走進我們村子的。她嫁給柏哥的時候,我才上小學五年級。

我和柏哥原本是一家人,共一個親爺爺。爺爺在世的那會兒,大家都在一個鍋裏吃飯。爺爺離世後,爸爸便和大爹分了家。大爹一家三口住東邊三間房,我們一家三口住西邊三間房,同用一麵牆壁,同用一座院壩,但各過各的日子,各打各的算盤,互不幹涉。

柏哥高中畢業後回家勞動,曾經是返鄉知識青年中的積極分子,還出席過地區的什麼代表大會,成了遠近數十裏聞名的紅人,後來,鄉政府便將他調去做以工代幹的幹部。柏哥雖然相貌長得不怎麼樣,胖胖的矮身材、大鼻子,小眼睛,年紀輕輕頭上就出現了自發,但因為他有名氣,又有一個好飯碗,所以不愁討媳婦,前來做媒的人踢爛了門坎兒。他千挑萬挑,最後看中了婉嫂的美容。婉嫂家裏人口多,負擔重,生活過得緊巴緊,能嫁給柏哥自然就逃脫了劫難。很快,成親的日子定下來了。

送親的隊伍進村的時候,我爬在門前的大核桃樹上放鞭炮,隻見遠遠的河灘上走來,前邊抬的是大立櫃、箱子桌子、火盆椅子、新紗帳四樣嫁妝,後邊跟著十多個穿新衣服的婦女和老人小孩子,究竟哪一位是我的新嫂子呢,根本猜不出。

放完鞭炮,跳下樹來,我鑽進屋裏,將新房的繡花門簾撥開一道縫兒,探頭用眼睛一瞄,哎呀,那新床上,、紗帳下端端正正的坐笑過之後心裏想:這樣子胡鬧真不廊該告審徂罪嫡他了可結果恰恰相反,在鬧房完畢分發糖果時婉嫂竟給我發的最多。不過,她又笑眯眯地添上一句:"霖弟。你少使壞我還擊的日子在後頭,等著瞧吧。"

噢,我看出婉嫂雖然嘴裏這樣說,心裏頭卻是個不記前仇的人。我對她的好感又更進了一步。

那天晚上,我是在糖果的香甜中和婉嫂的笑靨裏進入夢鄉的。結婚不幾天,柏哥就去縣上開什麼會議了。婉嫂也不休息,立即下田幹活兒。

可當時正是農閑季節,田裏沒啥活兒,鄉親們都到沙灘上淘金搞副業。長長的河灘上到處都是人影兒,到處都挖下大坑小坑,到處都能聽到談笑聲、吵架聲、罵仗聲。

大娘身體有病,大爹放著一條牛還在家打雜,婉嫂單獨行動不方便恰好我放了暑假,便給她做伴兒當助手來淘金。

淘金這活兒真苦,頭頂烈日暴曬,滾燙的沙灘上隻有蒸氣而不見涼風,人們如同熱鍋裏烤出了油的豆子。男人們隻穿著短褲衩,赤裸的脊背和雙臂被太陽曬得黑紅黑紅,又被汗水洗得閃亮閃亮。女人們的衣褂濕漉漉緊貼在身上,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婉嫂手持金盆搖沙,我用鐵鍁鏟起沙石往盆裏倒。大半天了,沙子搖了幾十盆,我的雙臂累得酸疼酸疼,可就是沒見金子的影兒。我將鐵鍁一扔,泄氣地說:"盡是石頭沙子,哪兒有金子呢?出力劃不來、劃不來。"

婉嫂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說:"金子不是那麼容易淘的,它潛藏在大量的沙石裏麵,並且也沒那麼多。不過,一星點兒,少雖少,挺值錢哩。你累了吧,咱們歇一歇。"

我將衣服往地上一鋪,然後躺了下來。婉嫂也放下工具,在我身旁坐下。我偏頭瞅見她鬢角上那幾根燒卷了的焦黃頭發,不自覺

婉嫂扭頭一瞧,領會了我發笑的原因,伸手攏一攏頭發,說:"霖弟,看你樣子挺老實,其實是個搗蛋兒。"

我最忌諱老實二字,因為老實有時候與無用等同。誰說我調皮我倒覺得是最高獎賞。我便笑得更開心了。

婉嫂拿眼角斜了我一下:"你甭能,你甭能,待你討媳婦的時候,看我好好收拾收拾你們小兩口兒,那時討饒也來不及哩。""我不討媳婦,你怎麼辦?"我得意地說。

"你不討媳婦,哈哈。"婉嫂笑了,說,"那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兒吧。哼,甭說硬氣話,到時候比誰都猴急。男人是魚,女人是水,魚沒有水的滋潤就成了幹魚。哼,說不到媳婦,你還要跪下求我幫忙呢。"

果真像婉嫂說得那樣,男人非討媳婦不可嗎?我心裏犯嘀咕。再看婉嫂,她是那麼的喜悅和陶醉,全身仿佛罩著一層幸福的光環,那裸露的細臂、長腿,每塊皮膚每個毛孔兒似乎都往外散發著誘人的溫暖的滿足的氣息兒。

假若真討媳婦,就要找一個像她這樣健康美麗的女人。我想。"嘩啦--"一陣巨響將我從沉思中驚醒。人們紛紛向發出響聲的地方跑去,原來是一個深沙窩塌方了,幸好下邊沒人。

雖然沒出事,可把人嚇得夠嗆。

婉嫂的到來,給我們的院子裏增添了不少生氣,也使柏哥變得活潑開朗起來。過去,我們這戶人家中很少有人大聲說話,現在卻經常聽到柏哥的叫喊聲和婉嫂的笑聲。

但是,老一輩子人好像討厭這種生氣。每逢聽到柏哥和婉嫂的調笑嬉鬧聲,大爹和大娘就皺起了眉頭,連我的爸爸和媽媽也沉下了臉。有一次,大娘甚至吐了唾沫,說:"呸,貓兒見不得腥氣,不好好幹活兒,光知道把男人纏得恁緊。"

也的確,柏哥討了媳婦以後,再不像過去那樣往外邊跑得不落屋,現在上班去鄉政府,一下班就回家來。有時連婉嫂的洗腳水,他也給倒。一天早上,我還看見他端著尿盆兒上廁所去。

對柏哥的變化,我實在感到無法理解。不過,我倒暗暗佩服婉嫂的魅力,因為這都是她嫁過來後出現的新現象啊!

那日晚,我出門撤尿,見柏哥房裏還亮著燈光。鬼使神差,我悄悄地摸過去想看個究竟。窗簾遮得不嚴實,透過窗欞縫隙往裏一瞧,"啊"我驚得叫出了聲。

"誰?"聽見柏哥的喝問,我慌忙調頭逃開去。接著,發現柏哥打開房門,站在門左右顧盼了一陣又進去了。

柏哥的房門"砰"的一聲落栓,我的心跳才慢慢平息下來。不過,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剛才柏哥和婉嫂在床上滾在一起的情景在腦中浮起。要知道,他倆身上都是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呀!不知怎的,我竟將尿撤得滿床騷臭......

第二天早上我剛出門,便在院子裏碰上了柏哥。他看我走路一跛一踱的樣子,心裏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於是用眼睛狠狠地瞪瞪我,樣子挺嚇人的。我怕挨揍,趕緊拐著跑著離開他。

我不想見婉嫂。因為瞧見了她的隱秘,我羞於直麵對她。可不見又不行,還得在一起淘金幹活兒呀!於是在金沙灘我一上午都不敢抬頭看她,仿佛她身上有刺人的光芒似的。

幹著幹著,昨晚不知怎樣歪了的腳腕子又隱隱作疼起來,我隻好坐下來歇一歇。婉嫂在我麵前蹲下,關切地說:"霖弟,你伸出腳來,我給你搖一搖。"

我脫了鞋,伸長腿。她抓住我受傷的腳搖一搖捏一捏,揉一揉扯一扯,在她圓潤細長的手指的反複擺弄下,我的疼痛減輕了許多。

"以後再甭這樣了。"她小聲說。我點點頭。

"昨晚上看到的,不準對別人講。"她又叮嚀道。我又點點頭,隻覺得臉上發燒,不敢望她。

"唉,其實你還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的。"她原諒似地說。"不,我不小了,什麼都知道......"我突然強辯起來。

她笑眯眯地盯著我:"你說說,知道些啥呢?"

"我,這......"其實我真得什麼也說不清楚,最後掙紅脖子叫道:"反正是見不得人的事兒。"

"是見不得人,可也不是醜事。唉,等你以後有了媳婦,就一切都知曉了。"說罷,她又千開了活兒。

她那意味深長的話兒,我琢磨了好多年才弄明自。男女之間的性關係,既是自然的,神聖的、美好的。又是秘密的、不能公開的,這是矛盾的存在。

婉嫂當時的話語,對我無疑具有啟蒙的作用。這是我不能忘懷的另一個原因。

一年多以後,我考上初中那一年,社會上許多事懿發生了變化。也不知是上邊有文件精神,還是柏哥的工作中出現了差錯,反正鄉政府把他清退回家了。

回到家裏,柏哥的情緒頓時低落。他以前遊手好閑慣了,莊稼活兒沒學好,沉重的淘金勞動受不了,便三天千活,兩天歇氣,還常發脾氣,動不動牛吼連天。對婉嫂,他也沒有以前那樣體貼關懷了。柏哥認為挖沙淘金是出力多、見效少,笨入老實人才幹的活兒,他便與外村的幾個熟朋友出外去做生意。開頭他們隻是販買蔬菜、花生、瓜籽兒等一些東西,後來就幹開了木材、青竹、樹皮等大買賣。果真賺了不少錢,柏哥臉上又有了生氣,可婉嫂卻顯得憂心忡忡。

有一天早上,柏哥不知道要出外去幹什麼,隻見婉嫂追到門外說:"你還是甭去吧,我總覺得不保險。咱在家種莊稼、淘金,再搞些家庭副業也行啊。"柏哥說:"不冒險咋能發財,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笨人。"婉嫂又央求說:"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吃虧後悔就遲了。"這時節大娘出現在門口,瞪著眼兒、噴著氣兒、惡聲惡氣地說:婦道人家規規矩矩守門,少拉男人的後腿,我最見不得沒骨頭的人了。"婉嫂隻好咽口氣兒,低頭退了回去。

柏哥嫌人多做生意平分賺錢少,索性自己單幹開了,那次他收購了一車皮生薑運到廣州去賣高價,誰知沒經驗,薑太嫩,又保管不好,火車到廣州以後薑已大半腐爛,錢沒賺到,可本錢和運費已付了,氣得他蹲在車站嚎啕大哭。爛掉的薑想往珠江裏倒,警察還不準許,最後隻好借錢請人拉到郊外的野地裏去埋掉才算完事。回到家來的時候,隻剩下一身又髒又舊的衣服。氣得全家人都流了一場眼淚。

柏哥從此再也不敢往外去了,呆在家裏又十分不愉快常發一些無名的火兒。那天大家在田裏插秧回來,人人都累得夠嗆,柏哥一進門就倒在躺椅裏喊婉嫂為他倒洗瞼水來。婉嫂正梳頭沒聽見他又喊第二遍,婉嫂這才從裏屋走出來,他就帶氣兒說:"你耳朵聾了,讓我喊破嗓子。"婉嫂說:"你急啥,我也累得不行了,你個大男人躺在封會自己去端水。"說歸說,但她還是端來了洗臉水,誰料柏哥飛起一腳將水盆踢翻。潑了婉嫂一身,還罵道:"你也來欺負我,這日子過不成了。"

婉嫂委屈的哭了一夜。

幽幽的哭聲穿透牆壁飛進我的耳鼓。我也難受了一夜。婉嫂,你也太軟弱了。我不明白美麗本來應該是光明的、堅強的、充滿征服力的,可美麗為什麼常常與過份的善良連在一起呢?善良過份了不就是軟弱嗎?婉嫂,我為你打抱不平。

一天傍晚,金沙灘上來了兩個廣州客人。他們穿著西裝、皮鞋,戴著太陽帽、墨鏡。爛的沙灘,看著鍁飛盆搖金床晃動的雄壯廣闊的淘金場麵,高興得嘰哩哇啦用廣州話交談起來。之後,他們又打問起柏哥來。有人介紹了我們。我和婉嫂隻好扛著工具領他們回家。這一天柏哥身體不舒服沒來幹活兒。

柏哥一聽說是廣州客人,連忙翻下床迎出來。原來這是他去廣州做生意時結識的朋友。端上茶,點著煙之後,兩個客人打開了帶來的包兒,從裏麵掏出一些禮物。有給大爹的鞋帽,給大娘的毛背心,給柏哥的西套服,給婉嫂的彩裙等。還有幾樣小貓小狗汽車呀之類兒童玩具,可惜婉嫂還沒懷上娃兒。

望著擺滿大方桌的式樣新穎、色彩鮮豔、琳琅滿目的禮物柏哥一邊搖手謙讓,一邊問道:"二位最近又跑哪路生意?"

一位胖胖的客人用廣州普通話說:"別提了,別提了,現在哪一路都緊張,票子難撈呀!"

黑瘦的客人壓低聲音說:"不過,我們最近發現了一條路子,能賺大錢。"

柏哥眼睛一亮:"哪一條路子?"

胖客人環頤左右,似有不便明言的秘密。

柏哥搖搖頭說:"甭怕,這兒隻有我的父母、老婆和小弟,沒外人,盡管說吧。"

胖客人往前一湊說:"就是倒買黃金呀!這硬頭貨帶到香港去,能賺三四倍哩。我看了,你這兒資源豐富,咱們合夥兒幹,怎麼樣?"瘦子補充說:"你將農民手上零散的沙金收購集中起來,我們帶到廣州去出手那邊的關係都找好了。"

柏哥坐直身子,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兒。婉嫂在一旁說:"金子由國家統一收貝勾,你們這樣幹能行嗎?"

胖客人說:"哎喲嫂子。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發,老實人幹守窮。你別為大哥擔心,他坐在家裏收購,路途的風險我們坦了。行動要絕對保密,絕對保密。"

柏哥瞪了婉嫂一眼。大娘的臉色也沉下來。大爹慢吞吞地說:"國家的標價也實在太低,聽說外地的沙金都走了黑路。"

柏哥一拍巴掌:"好,幹吧,不過,你們打算怎麼分成?"

胖客人的臉上露出喜色,他與瘦子一交換目光,笑著說:"哎呀老弟,自己人不見外,當然是三股分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