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渡
蜿蜒曲折的漢江自潘塚山中汩汩流出穿越漢王劉邦曾紮營屯兵、養精蓄銳的漢中盆地然後一頭鑽進了秦嶺、巴山之問深深的峽穀。繞過許多彎,衝過許多險灘飛流直下八百裏,南岸出現了一片扁舟形的沙地。這就是人稱"秦頭楚尾"的交通要處--金州城。
距金州城四五裏路的漢江北岸有一座七層金塔塔下的渡是鄉下人進城,城裏人下鄉的必經之路。
清晨天剛朦朦亮,就有人站在岸邊喊過渡了。趕早渡的主要是一些做小買賣的。有人挑著新鮮水靈的蔬菜;有人挑著散發著濃濃的堿味兒的瞎芋豆腐;有人用竹籠提著掛滿白霜的甜柿餅;有人用背簍裝滿黃澄澄的金桔兒......傍晚天已麻麻黑了,還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嘴裏哼著悠徐的"漢調二黃"手裏提著布袋,慢哉悠哉的邁著八字步兒往回走。
金塔渡口的船艄公金老漢,十幾歲就從他老子手裏接過了竹篙。幾十年來,他風雨無阻,隨叫隨到,深受人們的歡迎和愛戴。可是,年歲不饒人啊!金老漢終於丟下竹篙,結算了夥食賬,告別了人世。金老婆離不開丈夫,不久也就跟著去了。
老金夫婦沒有兒子接竹篙,隻有兩位千金——金彩和金霞。
姐妹倆從小在渡口長大,汲取了山水之靈氣,出脫的一表人才,而且兩人的長相和口音都極相似,不同的是金采身材高點兒,顯得矯健活潑,充滿朝氣,幹起活兒來幹淨利索,說起話來開朗明快;金霞稍稍矮瘦點兒,但卻俏麗文靜,頗有心計,秉性善良純潔,感情含蓄深沉。她倆承包了渡口擺渡任務,另外還攬一些零星的水上運輸活路,金彩衝鋒陷陣,一馬當先;金霞積極配合,做好後勤。姐妹倆同心協力,一根心腸,幾年工夫,銀行的存折數目就讓人驚訝。美的拔尖兒,富的出頭兒,人稱她們是金塔渡口的一對金鳳凰。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三年夏天,金采滿了二十五歲,金霞也開始了她生命的第二十二個年頭。就在這時,一個剛刑滿出獄的青年突然鑽進了她們的生活,將她們的生活攪起了一串串漣漪。
金霞——
天色已經麻麻黑了,遠處的山峰逐漸隱去,初臨的夜幕像一層黑紗,把渡口罩得朦朦朧朧。
下午,彩姐駕船去為供銷社運化肥,渡口上就我一個人值班。
再擺最後一趟,就訪收船回家了。
渡船上已經坐滿了人,他們嘰嘰喳喳起勁兒地談論著城裏的新聞。如今生活好過了,人們的話兒也多了起來,我這個小小的渡船成了們聚會、休息、打開話匣子的好場所。所以,我雖不進城,卻能聽到城裏發生的種種變化,這恐怕是擺船艄公獨有的方便吧。
該開船了。我站在船頭上舉目望了望大路的盡頭,在視婊能及的地方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兒正向這邊走來。等一等吧不能剩樂一個人這或許是船艄公們都有的慈悲心腸。不過,應該催他走快點兒,別慢吞吞耽誤大家的時問。我雙手做了個喇叭,大聲喊起來:"喂,跑快點兒,開船嘍。"
聽到喊聲,那人放腿跑起來。等他上船坐穩後,我拍拍船票夾子,說:"請買票。"
這個人真怪,頭上戴的一頂大草帽子始終不取下來,現在一沒太陽,二沒下雨,倒是為啥?莫非他是禿子,或者長有癩瘡?我售船票,他頭也不抬,隻是用手遞過來一張卷皺了的一角錢紙幣。我撕下船票交給他,他隨手扔在江裏了(看來不是因公出差)。唉,管他是幹啥的,沒必要操這閑心。
我把竹篙一點渡船徐徐離了岸。
今天好氣候風往對岸吹不費勁兒就過了江心激流。
船停穩了。人們也收拾了話匣子互相道別之後,紛紛拿起自己的東西擁擠著下船而去。我又注意到那個戴草帽的人,他不著急的留在最後(看來他常坐船懂得掄上不搶下的道理),人差不多都下完了,他才站起身,踏上下船的木跳板。就在這時,一陣江風吹過將他頭上的草帽吹落在水裏。啊!盡管他迅速把瞼扭向一邊,我還是一下子就認了出來:他是任貴康。我不由叫了一聲:
"貴康哥,你、你回來啦......"
他見躲不過,隻好扭過頭來朝我木木一笑。不知是苦笑,還是高興?是惡意還是善意?分辨不出。
我的叫聲驚動了先已下船的人們。他們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也看見了任貴康便有一陣唏噓聲傳來。任貴康大概不願當個展覽品,便急步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裏。人們議論了一會兒,也就一個個散去了。
我獨自站在江邊默默地想著。任貴康這個人,與我們家有過該開船了。我站在船頭上舉目望了望大路的盡頭,在視鮁能及的地方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兒正向這邊走來。等一等吧,不能剩苄一個人這或許是船艄公們都有的慈悲心腸。不過,應該催他走快點兒,別慢吞吞耽誤大家的時間。我雙手做了個喇叭,大聲喊起來:"喂,跑快點兒,開船。"
聽到喊聲,那人放腿跑起來。等他上船坐穩後,我拍拍船票夾子,說:"請買票。"
這個人真怪,頭上戴的一頂大草帽子始終不取下來,現在一沒太陽二沒下雨,倒是為啥?莫非他是禿子,或者長有癩瘡?我售船票他頭也不抬,隻是用手遞過來一張卷皺了的一角錢紙幣。我撕下船票交給他,他隨手扔在江裏了(看來不是因公出差)。唉,管他是幹啥的沒必要操這閑心。
我把竹篙一點渡船徐徐離了岸。
今天好氣候風往對岸吹不費勁幾就過了江心激流。
船停穩了人們也收拾了話匣子互相道別之後。紛紛拿起自己的東西擁擠著下船而去。我又注意到那個戴草帽的人,他不著急的留在最後(看來他常坐船懂得搶上不搶下的道理),人差不多都下完了,他才站起身踏上下船的木跳板。就在這時,一陣江風吹過將他頭上的草帽吹落在水裏。啊!盡管他迅速把瞼扭向一邊,我還是一下子就認了出來:他是任貴康。我不由叫了一聲:
"貴康哥,你、你回來啦......"
他見躲不過,隻好扭過頭來朝我木木一笑。不知是苦笑,還是高興?是惡意還是善意?分辨不出。
我的叫聲,驚動了先已下船的人們。他們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也看見了任貴康便有一陣唏噓聲傳來。任貴康大概不願當個展覽品,便急步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裏。人們議論了一會兒。也就一個個散去了。
我獨自站在江邊默默地想著。任貴康這個人,與我們家有過十分密切的關係,具體點兒說,是與彩姐。他倆中學時是同學,倆人悄悄地戀愛了幾年,媽媽爸爸也很喜歡貴康,說他忠厚誠實,聰明能幹,又是本村人,今後靠得住。可是三年前,有人給彩姐介紹了一個城裏的工人,彩姐對貴康就越來越冷淡,彩姐性格烈,爸姆根本管不住。
貴康哥知道彩姐變了心,把一股悶氣憋在心裏。他是村裏的拖拉機手,有一天晚上為石灰廠拉幹柴,吃飯時,別人出於禮儀向他敬酒,過去滴酒不沾的他竟一口氣喝了少半瓶子。於是,頭昏腦脹,迷迷糊糊的任貴康開著拖拉機將路上一個年邁體衰的老婆婆撞倒了。
司法機關見他認罪態度好,從輕發落判了五年徒刑,從此,任貴康便從我們眼前暫時消失了。
三年過去了,任貴康又回來了。提前釋放,說明他表現是很好的,不知他如今對彩姐有什麼想法?也不知彩姐會對他是什麼態度?我總覺得貴康哥的犯罪與彩姐有極大的關係,作為妹妹我時常感到內疚。
彩姐與那個城裏人並沒談成功,他們能否重歸於好?
夜已經黑得嚴實了,江邊亮起了一串串漁火,肚子裏也敲開了小鼓兒,我拴好船纜,順著江邊的小路,向坡上的家裏走去。
金彩--
運化肥這活兒,真夠累人的,但卻能撈大錢哩。
把船停穩,拴好了,讓供銷社的人挑燈夜戰慢慢卸貨去,我拖著疲乏的身子往回走。
剛進家門,霞妹劈頭砸下來一句話:"彩姐,貴康哥回來啦!"
什麼?貴康!這個在我腦海裏已經有點兒陌生的名字,使我不禁抖了一下。
霞妹還怕我不相信,又補充一句:"他今天上的最後一趟船。"我心裏很煩悶,沒好氣兒地說:"回來就回來與我無相關!再說他又不是做了大官兒回來光宗耀祖,你亂吱哇個啥子喲!"
霞妹嘴巴一撅,一副不高興地樣子。
我沒理她,徑直走進睡房,把身子拋在床上,伸開四肢舒舒服服趟了一會兒,然後才起來洗瞼,換上千淨衣服。這時,霞妹已在外間喊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霞妹見我仍舊不高興,也不再說什麼了,隻是低頭吃飯但偶爾又抬眼打量我一下。
要是說三年來心裏從來沒有出現過貴康的影子,那也不完全真實。不過出現的隻是一個熟人而已沒有絲毫的感情。我與他的關係,隻是一個幼稚的、不懂世事的、已經過去了的中學生的夢,就象那漢江裏的流水一樣,是永遠不會再回轉來的。
深夜也不知是身體疲勞過度還是心情不好,我竟失眠了。霞妹躺在對麵床上,也翻來覆去不安寧,我知道這小丫頭心裏有話如果不說出來,會整夜睡不著覺的。但是,我極不願意提這個人,甚至今後不願見到他讓他永遠消失了最好。
霞妹熬不住,終於開了,聲音低低的,但很清晰:"彩姐,我。
我覺得咱們對不起貴康......"我打斷了她的話:"憑什麼說對不起,他的胳膊腿兒長在自己身上,罪行是自己犯的,與咱們沒有一根頭發絲絲的關係。"我來氣了。"怎能沒有關係?不是改變了態度,他生悶氣才喝醉,才闖下禍事的!"霞妹的聲音大了一些,簡直是在指責我。
我鼻子裏哼了一下,說:"對誰是什麼態度由我自己決定,怪他自找苦吃。"
霞妹停了片刻,又吞吞吐吐地說:"彩姐。不知你、你現在對他的看法是啥?"
噢,我明白了,這小丫頭盡往好的地方想,我要幹脆果斷地斬斷她的思緒,於是說:"你今後不要再提他了,我永遠不想聽他的名字,一個囚犯,一個窮得叮當響的農二哥。"
霞妹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靜謐的屋裏,我清楚地聽見她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聲。
幸好,霞妹沒有發作起來。她出了一陣粗氣,又"撲嗵"倒在床上了。
這也難怪,各人的看法不同嘛,誰也不能限製誰。反正我覺得我與貴康之間的距離是越來越大了。中學時代我們是同窗好友;回農村後,麵對現實、一個漂亮能幹的姑娘的優越性就顯示出來,追求也就不一樣了;現在,我是腰纏萬金的鳳凰,他是抬不起頭來的落湯雞。能配得上我嗎?
現在雖說農村富起來了,但有條件的姑娘還不是都想找個鐵飯碗丈夫小說、電影裏是這樣寫的,包括前幾天在城裏看的那個話劇《姻緣錯》,也同樣如此嘛。不要看現在人家幹部拿的工資低,但人家是月月有,是長流水。農疙瘩的富有誰知道能翻騰幾天,辛辛苦苦提心吊膽地掙錢。不容易啊!像任貴康這樣勞改釋放、腰無分文的光棍漢,就更沒人敢"高攀"了。
算了!睡覺、睡覺!不想了,下決心睡覺,明兒個還要起早跑船呢。
金霞——
任貴康是怎麼回事?回家三個多月了,讓人越看越著急,簡直象像霜後的韭菜,一天到晚無精打彩。除了上坡幹活,其他時間都鑽在家裏不出門兒,就是出坡的路上,也是埋著腦袋,既不望誰,哲不與人打招呼。他這樣自卑自賤,利裏人更瞧不起他。婦女們在背後戳他的脊梁骨,孩子們跟在後頭喊"勞改犯"。他父母早亡,一直跟哥嫂一起生活,現在家裏所有的重活、髒活都推給他一人幹,哥嫂成了動不動手的老太爺。就這樣嫂嫂還指雞罵狗的編排他,他也一聲不吭。哼!他哥哥任貴福還是黨員、村會計,村裏有名望的人呢。
過去,他可不是這個樣兒。記得那時他與彩姐一道出去,我總要纏著相跟,便招來姐姐一頓臭罵。他呢,總是滿麵笑容地許願說給我帶一件禮物回來。許下的願從來沒有落空過,不是送一本連環畫,就是送一截紅頭繩,那麼熱情可親。他還勤快誠懇,每次遇見我挑水上坡,他總是來幫忙;他進城或者回村,過江坐船時,總是拿起竹篙幫爸爸撐渡船,那麼討人喜歡。
想起這些,人心裏就湧上一股溫馨的憶念。現在卻全無了。變化怎麼這樣大啊?勞改農場是一個改造人的錯誤的地方,難道把人的性格也改造了嗎?真不可想像。
不久,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有好幾次,傍晚時分,我看見貴康站在山坡上金塔的高處,偷偷地眺望江邊我們家的房子。我知道他是在看彩姐,他還對她懷著深深的思戀。
我得把彩姐現在的思想告訴他,我得勸他從逆境中站立起來,我得喚回從前那個貴康哥。可是,他總是躲著我們。讓人實在著急。怎麼辦?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最近,有些渡已把過渡木船改裝成簡易機動船,速度快,又省力,實在好。我與彩姐商量過了,也打算把木船改裝一下,可是,我們不懂機械,隻知道需要買一個小型柴油機,怎麼安裝就沒門;任貴康過去不是拖拉機手嗎?他對機械還是很有門兒的,對了,請他來。
拿定主意,我來到任家請師傅。貴康的哥嫂都在家。福嫂一見我便親熱地拉著手說:"哎,福嫂這個人喜歡胡吹,我挺不喜歡她,於是沒理她的茬,直接向任貴福說:"貴福哥,我們想把渡上的木船改成機動船,特來請貴康哥去給幫幫忙。"
任貴福笑著點點頭,滿口答應了:"好!好事,貴康千活去了,我替他答應下來,什麼時候去?"
"明天我們去買柴油機,請他後天來吧。""好,後天保證他來。"
談妥了這件事,我走出任家,心裏輕鬆鬆的,寬暢暢的。
金彩——
今日進城任務有三。首先是運送這船貨;其次是去買一個小柴油機回來;最後嘛,是那個在縣商業局工作的老同學趙英給我介紹了一位他們局機關的青年幹部,約好今天下午先見見麵,認識認識。
我先進城買了些新型化妝品,又去農機公司買了一台小柴油機扛了回來。
這時船上的貨已經卸完,我鑽進船艙,脫下身上的勞動布工作服,換上鮮豔的花襯衫細細的牛仔褲,紅紅的高跟皮鞋,又淡淡地化了妝,然後鎖上艙門,從容地跨上岸。
也怪,剛才我在這兒走來走去沒有誰注意我,現在呢,碼頭上的人們紛紛向我投來各種各樣的眼光我旁若無人的邁著步兒,心裏喜滋滋地想:看看,難道我沒有城裏姑娘漂亮、瀟灑嗎?難道我就不能像城裏姑娘一樣找個年輕有為的幹部做丈夫嗎?哼!姑奶奶今天征服城裏的小夥子來了。
趙英正在家裏等候著我。她告訴我,這個小夥子名叫黃德成,今年二十九歲,商業局提拔的副科長,還是個中專生哩。
黃家住在一個窄窄的小胡同裏。不過,他們家裏卻很寬。大大方方的三間老式磚房,門前還有一個小天井院子,院子裏長著幾棵綠蔭如傘的梧桐樹。黃德成父親早已去世,家裏隻有他和老母親兩個人,房子多,人又少,這是好條件之一。
不過,黃德成本人可不太受看。他模樣很老氣,恐怕三十出頭了,個子又矮小,身體單薄,顯得萎縮。
坐了一會兒,我的心裏稍稍暢快了一些。他談吐不錯,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麵,知識淵博,憑他的才能,說不定今後還有高升的機會。現在找對像嘛,首先是看文憑,然後是看政治前途和事業發展,人模樣兒差一些不要緊。另外,他母親也比較熱情,身子板也還硬朗,今後做飯帶孩子不成問題。他們家的擺設也很排場,有老式的結實的三開門大衣櫃,寬床頭、土漆大方桌;有新式的精巧的鋼管折疊椅、長沙發、電風扇、洗衣機等等。是個富裕的老戶人家。銀行裏肯定還有數目不小的存款呢。我心中的天平開始向黃家這邊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