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早已準備好了飯菜,不一會兒就端了滿滿一桌子。黃德成喝白酒,我與趙英喝紅酒,伯母兩頭跑著打招呼。我酒量雖不行,但趙英和黃家母子太會勸客了,我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後來竟感到頭有點兒暈。
飯後,趙英說要回去招呼孩子,我也跟著要走,但她讓我留下來與黃德成再談談,那娘倆也一再勸留,我看看天色尚早,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深談深談也有必要,便留了下來。
在他的小房子裏坐下,我倆就信開河的片起來。他很健談,我因為多喝了一點兒酒,話也比平時多。
口片著,口片著,越日興越濃。突然,他走過來,和我擠坐在一個沙發上,又拉起我的雙手。我尷尬極了,趕緊站起來,離開他坐到床邊去。沒想到,他也跟著來到床邊坐下,我麵帶慍色盯了他一眼,他反而猛地抱住我的頭接起吻來。我心裏非常反感,才頭一次見麵嘛,這算啥?我使勁兒想掙脫他的手,卻覺得頭暈目眩,渾身無力。他得寸進尺,又將手朝我懷裏伸來。姑娘對自己的最後防線總是特別謹慎的,他這樣色急如猴,又頗有經驗,以前一定幹過不少壞事。另外,太不尊重人格,太把鄉下姑娘看賤了。
我身上突然來了勁兒,飛起一腳將他踢到了一邊。他餓狼撲食似地又過來了,我掄起胳膊"啪啪啪"幾巴掌打得他頭昏腦脹。哼!姑奶奶是風裏浪裏闖過來的,你這坐辦公室的瘦小子根本不是對手。
我又吐了他一口唾沫,轉身飛跑出來。
天,已經黑透了,大街上路燈都亮了。我心裏忿忿地,急步走到江邊,解開纜繩,劃船離開了岸邊。
船很快就靠岸了,我卻不想回家去。我的血液還在血管裏狂奔,心也靜不下來,勁也無處發泄,汗濕了的衣服貼在皮膚上,身上到處發癢,實在難受。
我看了看渡口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兒,沒有一點兒聲息,於是我發瘋般地三把兩把扔掉上衣褲子,扯下身上的一切,赤條條地一頭撲進水裏。我在水麵上輕輕浮動著,月亮用含羞的微光為我照明。我的身體那麼苗條、勻稱、充滿活力;我的皮膚那麼細膩、潔淨、富有彈性;我的四肢那麼豐滿、結實。我有擁抱生活的欲望和能力。可是,生活卻又那麼使我不順心,我的充沛的精力,我的青春就這樣讓它們白自流淌嗎?
我又憤怒起來,我瘋狂地揮動四肢,向江心遊去。
遊到江中心,我感到渾身疲倦乏力了,激流將我擋住,我隻好又遊回來。
現在,血液流得慢了,身體變得懶洋洋的,心裏也慢慢平靜下來,渾身好受多了。
我爬上船,拿起了衣服。
突然,河灘上的石頭滾動了一下,我一抬頭發現岸邊有個黑影,我迅速用衣服遮住身體,驚恐地厲聲喝問:
"是誰!?誰在那兒?"
"別怕,是我。"聽聲音,原來是任貴康。"你、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嫌悶,睡不著,出來散散步。碰巧遇上了你。我說,咱們能不能談一談?"任貴康的聲音帶著乞求。
"滾、快滾!我永遠不想見你。"我聲嘶力竭地吼道。他楞了一下,沒再說什麼,轉身快步走了。
我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嗚嗚哭起來。
金霞——
昨天後半夜下起了小雨,今兒早上仍不住點兒。長長的細線兒掛滿了天空,看不見盡頭。原定今日改裝機動船,看來要被天雨耽誤了。誰知到了中午,雨線終止了,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鑽出雲層。夏日的天氣真像孩子的瞼,一天有三變。不過這樣的變化我倒歡迎。
半天時間已經過去,貴康還會不會來呢?彩姐外出了,渡口上我另請人代擺一天渡,專門騰出了今天的時間,該不會浪費掉吧?我正費心思,忽聽門外有人喊:"金霞,你在家嗎?"
我跑出去一看,正是任貴康,就高興地說:"啊,貴康哥,你到底來了。來,先進來喝水吧。"
"我不進去,工具在哪兒放著?"他問。在這兒。我指了指牆角。
他走進來,從牆角提起小柴油機和工具,出門向渡口走去。
我提著暖水瓶和泡好的茶,隨後也來到渡口,隻見他已經在渡船上千罰了。
"貴康哥,我幫得上忙嗎?"我問。
他頭也不抬地答道:"我一個人夠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一看的確插不上手,隻好回家來切菜、淘米做飯。
太陽搭山的時候,隻聽貴康在渡口喊道:"金霞你下來。"我跑了下去。他指指渡船說:"安好了,你試一試。"
我嘴一撅,說:"我不會開。"
他跳上渡船,指指手:"你來,我教你,簡單得很。"
我跳上渡船,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柴油機,掌握著船舵,渡船飛快地向江中心駛去。機動船在江麵上衝波擊浪,貴康哥的臉上,出現了幾個月來少見的笑容。後來,他把舵把交給我,讓我練習駕駛,他在旁邊耐心地講解著操縱技術。我握著舵把驅船前行,正興奮,忽然一個大浪迎頭打來,差點兒把船掀翻,貴康趕緊伸手捉牢舵把,同時把我也攬在了懷裏,船又平穩了,我的心卻咚咚咚跳起來。兩個人都不談不笑了,船上出現了尷尬的局麵。
這時,夕陽已經藏到山後,江邊洗衣婦女們收起了晾曬在河灘中碎石堆兒上、茅草氈兒上的衣服,準備回家去了。我的駕船技術,也初步掌握了便說:"咱們回家吧?"他點點頭。
我們把船停在江邊拴好,然後回家吃飯。
我端來一盆熱水,請他先擦擦瞼。望著他滿身的油垢,疲憊的神情我感激地說:"貴康哥,今天一定累壞了吧?"
他擦著臉:"不、不累,今天我心裏很暢快。小霞,與你在一起人好像又年輕了幾歲似的。"
我笑了:"哎呀,貴康哥,你又不是老頭兒,說這話不害羞!何必做個箱子把自己裝進去呢。"
他搖搖頭:"你不了解我心裏的......"
我怕引起他的傷感,就轉身去廚房將做好的飯菜端上桌來。他探頭望了望裏屋,低聲問:"小霞,你、你姐沒在家?"
我遞給他一雙筷子,說:"沒在。運貨去了,不知啥時才能回來,等不住的,咱們先吃吧。"
我們各自低頭吃飯,屋裏一時靜極了。
我心裏原先想好的許多話兒,這會兒卻又一時找不了個頭緒來。最後,我決定直接了當,幹脆從彩姐說起:"貴康哥,你不要再思念彩姐了,我試探過,根本沒有挽回的餘地。"
他一楞,嘟噥了一句:"唔,我料想也是這樣的。"立即,眉毛擰成了疙瘩,眼中湧上了憂鬱的神色,吃飯的速度也慢下來。事情常常是這樣,本來已經猜想到了失望的結局,可幻想中卻感到還有那麼一絲希望存在;當這結局終於到來了,那一絲兒牽掛完全扯斷了的時候,給人的打擊竟也是沉重的。
我勸慰他說:"你別發愁嘛,世界上的好姑娘多著哩。再說你不了解現在的彩姐,她變了......目前關鍵的問題是你自己要振作起來。"
他苦笑了一下,說:"謝謝你的安慰和鼓勵。可這個世界是有顏色的,並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單純透明啊。"
我點點頭。他說的有理兒。
我又試探道:"貴康哥,勞改場裏很苦很累嗎?我一想起那地方就打顫兒。"問罷,心裏不覺又有點兒後悔。以為這可能要戳到他的痛處。
誰料他直爽地答道:"你們都想錯了,那地方並不可怕,也不很苦。當然勞動量是比在家時要重一些,但夥食卻比家裏好。什麼挨打呀,挨餓呀,都沒有,隻有一條鐵的紀律:限製行動自由。"
我有意追問了一句:"限製自由?難道把人的精神、思想、性格也限製死了嗎?"
他盯了我一眼:"不明白你的話。"
我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那麼,你回來以後,為啥沉默寡言,打不起精神來?為啥任人欺負?看了實在讓人著急。"
他說:"霞妹,謝謝你的關心。可是,我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我沒臉見人......"是欺軟怕硬。你不用理他有錯誤是過去的事,將來的口子還長著哩,你下決心大幹一番事業人們就會用新的眼光來看待你的,"他望著我:"你的話當然有道理......"
我逼進一步:"有道理你就要聽呀。"
他的眼裏閃射出一絲光彩,說:"霞妹,你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人。我以前愛好機械修理,在勞改農場裏又跟別人學會了木工、漆匠等,隻要肯吃苦掙個萬元戶並不足難事。"
"那你就好好千,光吹牛不行。"
"我會好好幹的。你等著瞧吧。我不會吹牛你信不信?"
聽著他發自肺腑的真誠話語,看著他堅定有力的神情,我覺得以前那個朝氣蓬勃的貴康哥又回來了。我一時興奮起來真想像孩提時那樣抓住他的手跳起來,但我馬上又意識到自己如今也是一個大姑娘了,隻好控製住感情,連連點頭說:
"我信、我信......"
吃完了飯,貴康哥起身要走,我擋住他,指了指他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洗一洗。"
他後退一步:"不不我回去自己洗。"
我堅持說:"快脫下來吧,有啥不好意思的呢?你給我們幹活,難道我就不能給你洗洗衣服,再說過去......唉!以後有啥事需要我幫忙,盡管說好了。"
他沒再說什麼脫下外衣交給我,"那就麻煩你了。""我討厭客套話。"
他咧嘴一笑,轉身出門走了。突然,我又想起一件事,連忙追上去喊道:"貴康哥,等一等。"他停住腳步,轉身來望著我。我掏出十塊錢塞在他的手中:"這是給你的工錢。"
他把錢推回來,堅決地說:"這我不能要。"
我解釋說:"你不孽可以,但你哥哥嫂嫂知道了會不高興的。再說你剛回來,需要錢買東西的。這是按勞付酬,你別推讓了他拿著錢眼睛有點兒潮了。張嘴想說什麼,可又沒說出來。猛地扭頭走了。
我目送他遠去的背影,覺得心裏輕鬆了一大截。
金彩——
今天我故意在外邊多耽擱了一會兒,晚一些回家去,霞妹前兩天跟我說要請貴康來改裝機動船。說實話,我心裏是不願意請他來的,但這是一件好事,我也不能阻擋。所以我采取了這條對策。月亮已經出來了,我估計貴康已經回去了,這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果然家裏隻有霞妹一個人在燈下搓衣服。她對我說:"機動船改裝好了明天就可以在渡口上嘟嘟嘟,跑來回。我和貴康已吃過飯了,你的在鍋裏溫著。"說罷,又低頭去洗衣服。
這時,我發現她手中搓洗的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就問:你洗誰的衣服呀?"
她答道:"是貴康哥的。"
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剛才在江邊,就有人告訴我,這頭下午與任貴康駕著船在江上瘋狂地兜風兒呢。
她覺出異樣,連忙抬頭解釋說:"貴康為我們改裝機動船。把衣服弄髒了,我給他幫忙洗一下,也是應該的嘛。
霞妹好心腸,願意洗就洗吧,與我何幹?
金霞——
衣服晾幹以後,我給貴康送去。在任家院子裏,碰上了福嫂。我把衣服交給福嫂,說:是貴康哥的衣服,請交給他。"
福嫂接過衣服,大聲小氣地說:"哎呀還勞你給洗喲,真受不起,可給我這當嫂子的減輕了負擔。嘿嘿,我們貴康有福氣哩。"我沉下瞼,不高興地說:"福嫂,你別亂說呀!"
福嫂見我神色不對,連忙壓低聲音:"我是個暢快性子喜歡開個玩笑,你別見怪。"的路子,我家貴康也不能老閑著呀。我和他哥一合計,貸款借錢買一台拖拉機來跑運輸今兒個兄弟倆進城買機子去啦。"
我祝賀說:"福嫂,你們也要發起來了。"她捅捅我:"再發,也沒有你們跑得快呀。"又拉了幾句閑話,我離開了任家。
過了幾天,中午我坐在渡船上看小說。日頭火辣辣當頂照著,天氣熱得厲害,這時節,趕路過渡的人極少極少渡口上很安堂坡岸上一陣"嚓嚓嚓"地腳步聲,我抬頭一看,見是貴康哥端著一甕髒被單到江邊洗來了。
我跺跺腳:"你快走吧,別站在那兒曬太陽讓人瞧見了也會說閑話的。"
他隻好點點頭,轉身走了。
被單洗淨曬幹後我沒送到任家去,因為怕見福嫂。
吃過晚飯我在江邊散步。夏天的夜晚瞎屋裏熱得像個蒸籠,人們都喜歡邊來吹風納涼。所以江邊悠的人很多,一些人還邊走邊哼著民歌小曲兒。
任貴福手持一柄大蒲扇,一搖一晃地從我對麵走過來。看見我,便笑著說:"霞妹呀,你也有功夫出來閑逛啊。"
"當然沒有你這老太爺會享福。"我給了他一句,接著又問:"貴康哥還在幹活兒?"
"幹活?!哼!"他臉一沉,用蒲扇指了指坡上的金塔:"肯定在那兒哩。最近,一有空閑,他就一個人爬到那地方去坐齋養神。"告別了任貴福,我突然想起洗好的被單。於是就回家取了東西,向金塔走去。
果然貴康哥一個人坐在金塔下麵,注視著漢江默默出神。聽到腳步聲他回頭問:"誰呀?"
"是我。"我應了一聲。
他慌忙站起來,說:"是霞妹啊,你怎麼也上這兒來了?""我把被單給你送來。"
他接過被單,感激地說:"謝謝,真謝謝你了......""你一個在這兒,不害怕嗎?"我問。
"害怕?"他笑了,"我一個大男人,有啥害怕的?嗯,你是指龍潭......"
金塔下邊的漢江河道中有一個深潭,人稱"龍口潭。"這兒流急浪險幾乎每年都有翻船、死人的事故發生。老人們說淹死在深潭裏的冤魂不安寧,常常晚上跑到塔上來鬧事,所以天一黑就沒人敢來這兒玩了。
貴康哥笑了笑,指著江水說:"什麼鬼魂?你也信這個。我才不怕呢!你看這裏風多大,一個絕好的納涼佳地!"我從小害怕這裏,這會兒竟沒有一絲怕意了,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勇氣。
笫二天晚上,鬼遣神差似地,我又上了金塔。
貴康哥早已到這兒來了,一見我,他高興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遞過來說:"霞妹,我送你一件禮物,今才在城裏買的。"
我連忙擺擺手:"不不,我什麼也不要。""怎麼,你忘記小時候我常送你禮物嗎?""當然記得。不過,那時是那時......"
"那時怎麼?"
"反正情況不一樣嘛。"
"是一樣。你過去是我的好妹妹,現在還是好妹妹。再說,你為我洗衣服,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這件東西就算是微薄的感謝吧。你不收,咱們以後斷絕往來。"
他這麼一說,我隻好接下了紙包。打開一看,裏麵包的是一條黑顏色鑲金邊繡紅花的長絲巾,色彩和式樣都漂亮極了,我高興地跳起來:
"貴康哥謝謝。"
不知不覺。我又象小時候那樣,興奮地抓住了他的雙手......
正在這時,頭頂上"霹喇喇"響起了一聲炸雷,接著,又是一道耀眼的閃電。他拍拍我的手說:
"要下雨了,霞妹,我送你回家吧。"
他剛把我送到家門,豆大的雨點兒已經"啪啦啪啦"落下來了。
我剛想給他拿把傘,他已經拔腿跑去。
金彩——
這是一場罕見的暴雨。雨點兒象鼓棰似地,在房頂上擂擊了一夜。早晨起來一看,地麵處泥水橫溢,漢江裏也漲水了,渾濁的浪洶湧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