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約定今日去縣供銷社結算一筆運輸費,可這麼大的雨人是連門也不好出的。江裏水大渡船也不擺了,姐妹倆都閑在家裏。霞妹是個慢性子,抱起一本書就可以一坐好半天;我這急性人卻在家裏坐不住,悶得發慌。
小晌午,雨勢減弱了。我拿起雨傘出了門,到城裏來辦事。結完帳,我又到幾個同學家裏串門。
午後,雨基本上停了,但刮起了大風,勢頭很猛,"嗚鳴"亂叫,把體弱的小樹攔腰折斷,把藏在角落裏的灰塵垃圾都攪了起來,彝得滿世界灰朦朦渾沌沌一片。
聽說漢江水還在看漲,城裏人都心神不安,同學家裏也慌亂起來,我也玩不住,於是起身告辭了。
江水太大,隻好繞道過橋。
風還在使勁兒刮著,才半下午時分,天色陰暗的好像到了傍晚。過了橋,我沿著江邊的公路,側著身子躲開風頭往前走。風聲尖利地呼嘯著,令人害怕。
突然,我碰在了什麼東西上,定神一看,原來公路邊停著一台拖拉機。誰的,怎麼不見駕駛員?
這時,前麵傳來一個聲音:"喂,請注意。別往這邊走!"
我走前幾步一看,在公路旁邊的草叢中,側身站著一個人,從聲音和身影上,我認出他是任貴康。
怪事,他站在這兒幹嗎?
他又向這邊望了望,認出是我,便說:"金彩,請你幫忙到區公所去給電業所打個電話,這兒的高壓線斷了,很危險,讓他們立即派人來搶修。"
我看得更清楚了,是狂風吹倒了一棵樹,樹幹倒下來壓斷了公路旁邊的高壓線,線的斷頭處,還躺著一條被電擊死的大自狗。"危險,你......"我擔心地說。
"你快去吧,我在這兒守著,不會出事的。"他衝我揮了揮胳膊。
這時,半空中一道閃電,照亮了大地,我看到任貴康渾身濕透了,頭發流著水,衣服緊貼身上,赤腿杆糊滿了黑呼呼的泥巴。然而他卻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就像一段不會移位的樹樁。我的心裏一震。
"還愣在那兒幹啥?!"他一聲吼叫,嚇我一跳。我立即撒開腿兒,向區公所跑去。
完成任務,走出區公所,我鬆了一氣,但心裏卻說不出有一種什麼滋味。雨點兒又加大起來。望著茫茫的雨幕,我的眼前老是晃動著一個頂風冒雨,昂首挺立的身影。唉!別人都急急往家趕,你卻自找苦吃。如今做好人好事的風頭已經過去了,人們都學得聰明狡猾了,你卻仍然不懂世情。這樣的時刻,你做了好事也沒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像你這種身份的人,人家也不會宣傳你呀!我的心情極複雜,極不是個味兒。
但願搶修線路的電工早點兒趕到你去。
金霞——
半夜,睡夢中,我迷裏迷糊地聽到江邊好像有人在亂喊亂叫什麼,猛熙來,揉揉眼睛,仔細一聽,果然有人在吵吵嚷嚷地叫:
"快看,金州城進水啦!金州城被水淹了!"
我猛地坐起來,向著彩姐喊:"彩姐,彩姐,快起來!"她嘴裏"唔"了一聲,翻個身又睡去。
我跳下地,來到她的床前,用手推搡著她又叫道:"彩姐,快起來,洪水把城淹了,看看去。"
她這下子醒了,也立即坐了起來。我們穿好衣服,趕緊向渡口跑去。江邊站滿了人,紛紛向著城的方向叫嚷著。
那裏一片黑暗,可能是洪水衝斷了電路隻能隱隱約約柏昕田從那邊傳來一陣陣人的呐喊和洪水將什麼東西衝倒的巨響。眼前的江麵更加開闊了,波浪衝下來一堆一堆黑呼呼的東西,從那些黑呼呼的東西上傳來人的微弱的呼救聲。
"啊,有人被衝下來了!"大夥兒驚叫起來。
我猛地蹬掉腳上的鞋,一推愣著的姐姐,"彩姐,快,開船去救人。"
天黑,看不清彩姐的表情,隻聽她驚叫:"天那!這麼大的浪......"
"彩姐,見死不救三分罪!"我不由分說,抓住彩姐奔向渡船。我們的身後傳來一片亂嘈嘈的叫聲:"走哇,撈東西去啦!""快,發財的時候到了!""喂,救人要緊呀!"
洪水真大,小船像一片葉子被顛來顛去。時而拋上浪峰。時而扔下波穀。我們姐倆沉著應戰,加之機動船速度較快,不一會兒就衝到了江心。我們向傳來人聲的一個個黑呼呼的東西駛去。很快就救上來一些人,我們把船開到岸邊讓他們上了岸。這時,又有一些船也開始下水救人了。我握著舵把。彩姐捏亮了手電筒在江麵巡視著。不一會兒上遊又飄來一個木盆,木盆裏坐著一個婦女和一個幾歲的孩子,看見我們,那婦女大聲呼救。我想把船開上去搭救他們但波浪卻把木盆推開了,無論怎樣船也靠不到木盆邊去。正在這時忽見水中一個人影遊到木盆邊,一邊劃水一邊將木盆推了過來,我們便把那母子倆拉上船來。手電光下,我看清水中的人原來是貴康哥。啊!他也救人來了。我伸出手去叫道:
"貴康哥,快上船來。"
"別忙,你們快把船上人送上岸去。"說罷,他返身撲進波濤中又去救人了。
我們把那母子倆送到岸邊,又開了回來。中途,柴油機突然熄火了,看來是油燒完了,我和姐姐隻好操起了木漿。
此時,江上有許多船隻在行動,嘈雜聲中,隻聽一個破鑼嗓子高興地叫喊道:"喲,多好一個新櫃子呀,快!"哼!這不是任貴福嗎?真卑鄙可惡,我恨不得驅船過去將他戳下水才痛快。
在七照八晃的手電光中我又看到了貴康哥。他正遊到一個落水人跟前,我想用手電光為他照照亮兒,他卻揮手向我喝斥道:"別照眼睛,看不見啦!"
"快霞妹。"聽見彩姐叫。我看見我們的左邊又漂來了一塊門板,門板上爬著的那個人一見我們趕上來救他,高興地想站起來,誰知重心失去平衡,門板一翻他便落入水中。"救命啊!"那人在水中胡亂撲打著呼救。我們急忙將船向他劃過去,我剛伸出手想拉他,一個大浪湧來,船身一歪,我被斜向拋起,重重落入水中。
我"啊"地叫了一聲,接著"咕咚咕呼"喝了幾渾水,嗆得嗓子眼兒發辣。我的水性還算不錯,可劃了半夜船,再水一嗆,這會兒也感到天轉水旋了。正在這時,突然覺得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霞妹,別慌。"啊,是貴康哥,我又強振起精神。
但是,水頭太大了,直把我們往下遊衝。
也不知遊了多長時間,我感到腳下觸到了河灘可身體卻軟癱得站不起來,全靠貴康哥架著我,才慢慢挪到岸上。
我剛站起來,腿一軟。就又跪倒在沙灘上了。我隻覺得頭暈目弦,身上還一陣陣發冷。
我牙齒打著顫兒說:"冷,冷,怎麼這樣冷啊?"
貴康哥摸摸我的額頭:"呀,你病了,怎麼辦?還是像小時候那樣,讓我抱起你走吧。"
抱!我突然強烈地希望他抱一抱我,給我溫暖,給我力量。可是嘴裏卻吭吭嘰嘰道:"不不,你抱不起的,我、我挺沉呢。"
他笑了:"我試試吧。"
他彎下腰,伸開雙臂,一下子將我抱了起來。濕透了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兩個肉體緊挨在一起,一股電流傳遍了全身。我感到他身子有點兒抖,心也跳得厲害,雙臂的勁兒更大了。我渴望他摟得更緊,越緊越舒服。突然,他停下腳步低下頭來望著我,我也不知怎麼了,一伸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就一陣熱吻。此刻,幸福感使我的淚水直湧。啊,貴康哥,原來我是早就愛你的。記得嗎?剛考上初中時,你給我買了一隻漂亮的文具盒,那時,我真想跳上去吻你,但又怕彩姐發脾氣。過去我不敢承認這一點,現在終於藏不住了......貴康哥突然抬起頭,平靜地說:"回去吧!"
我蜷縮在他的懷裏,簡直是個十足的小孩兒。他就這樣抱著我,沿著江邊的小路往家走去。
金彩——
聽到霞妹驚叫了一聲,抬頭望去,江麵上已不見人影子。我想劃過去救她,但船上救的這個人已被渾水灌的昏迷不醒,耽誤不得,真急死人。霞妹若有個好歹我怎麼向地下的父母交待呀?忽聽有人說任貴康已去救霞妹了,我知道貴康的水性極好,但他,我得罪過他呀!他會拚命去救我的妹妹嗎?唉!
洪峰逐漸過去了,上遊的金州城也平靜下來,江裏的船陸續都回到了岸邊。
江邊的人全都散去了。
霞妹還沒有回來,我的心簡直要急碎了。
風停了,雨住了,東方的魚肚白越顯越明,漢江上空籠罩著灰蒙蒙的曙色。渡口一片寂靜,仿佛夜間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似地,隻有我在江邊焦急地等待著。
江邊傳來了一陣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我迎上去一看,啊,是霞妹他們。頓時,姊妹倆抱頭大哭起來。
霞妹搖著我的肩膀,喃喃地說:“彩姐,別哭了。是,是貴康哥救了我……”
我用手擦擦眼淚,對貴康說:“謝謝,謝謝你救了我妹妹。”
貴康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不用謝。你快把霞妹扶回去休息吧,我也該回家了。霞妹,你好好歇著。”
說罷,他轉身離開我們,向遠處走去。身子一歪一斜的,看來他一定累得夠嗆啊!
望著貴康遠去的背影,我心中湧上一股滾熱的情緒。
許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在我頭腦中湧現。
天色已經大亮了。
金霞——
漢江的這次特大洪水,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也使人們經受了考驗和鍛煉。由於在抗洪救災中湧現了不少的可歌可泣的好人好事,縣委決定召開一個表彰大會。我們村被評為先進集體,另外還給了一個英雄個人的名額。據說被評為英雄個人的人,要發獎品和幾百元獎金。
評誰當英雄個人呢?大夥兒都認為貴康哥救的人最多,應該是他。可是,村幹部認為貴康哥是個判過刑、曆史上有汙點的人,不適宜做為英雄來表彰宣傳。最後,幹部會上決定把任貴福做為英雄個人往上報。一是因為任貴福是黨員、幹部,能起帶頭作用;二是任貴福當時也駕船下江了;三是,任貴康是他一家的人。
這麼強的三條理由,鄉政府當然也同意了,於是,任貴福的名字便被報到縣上去了。
這公平嗎?我受不了,我要站出來為貴康哥鳴不平。
傍晚。我在金塔下麵又見到了貴康哥。洪水之後他一直病著,如今還沒好利索。顯得很虛弱。
我對他說:"貴康哥,這英雄應該是你。"
"咳、咳、咳,霞妹,"他咳嗽著勸我說9:"算了吧。過去,很多人是靠虛名而活著,那些人是可悲的;現在呢,大家都注重實際了,咱們也沒必要去爭那個什麼英雄。"
我撅撅嘴巴,反譏他一句:"你思想境界倒很高,可是,你還不是就因為有那個名聲才沒被評上......"
我突然覺得失了口,連忙刹住話頭兒。
他低下腦袋輕聲說:"是的,名聲有時候能把人捧上天,有時候卻能把人打下地獄......"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遲疑地說:"你知道,報上去的是我的哥哥呀,這就更不好爭什麼......"
一提起任貴福,我更來氣了,大聲叫道:"你哥是什麼英雄,他是沾你的光。再說自你回家後,他把你當牛馬使喚,他何曾想到過你是他的親弟弟?在水災中,他一門心思想發水財,還是黨員、幹部哩,呸......"
"咳、咳、咳......"他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氣喘得厲害了。咳嗽稍停,他歎口氣,緩慢地說:"唉,還是不說這事,既然村、鄉兩級組織都這樣決定了,急也是不起作用的。再說,我實在也不想當什麼英雄。"
我執拗地說:"不,我要給縣委寫信反映情況。"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金彩——
霞妹進城去了,昨天晚上,她在燈下坐了大半夜,給縣委領導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反映了評英雄不合理的事。我也支持她的做法,俗話說:大路不平,眾人鏟修。
今日我在渡口上開船。
我們這條渡船,在搶險救人中被波浪顛簸、衝擊得不成樣子,雖然修了修,補了補,現在仍常常漏水,用起來真不順心。
下午,霞妹從城裏回來了,她說縣委辦公室的一位負責同誌聽了她的彙報後,認為我們的做法很對,並表示要立即派人來調查。但不知結果會怎麼樣?他們是聽村、鄉幹部的話呢,還是能真正深入到群眾中間調查了解呢?
金霞——
我正在廚房裏做午飯,忽聽有人在門外喊叫,走出來一看,原來是那個常過渡的年青鄉郵員。
他手拿著一封信,向我叫道:"金霞同誌,有你一封掛號信。"我跑上前去接過信來一看,信封下麵用紅色的鉛字印著縣委的牌字。真沒想到,才三四天功夫就有了回音。
鄉郵員讓我簽了名字,又到別處去了。
我拿著信跑回屋裏,手在不停地發抖,不知信中寫的什麼?告訴我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啊,它代表著正義與邪惡搏鬥的結果,它能給一個人以極大的鼓舞或者是沉重的打擊啊!
我用剪刀絞開信的封口兒,取出裏麵的信紙,迫不及待地讀起來——
金霞同誌:
接到你的來信來訪,我們立即派人下去進行了深入地調查了解,廣大群眾反映的情況與你提供的事實基本相符。因此,經縣委研究次定:對金塔鄉、村主要領導幹部給予批評教育;取消任貴福'抗洪救災英雄個人'候選資格,準備授予任貴康這個光榮稱號,並在表彰大會上表揚。我們認為此事在今天的社會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所以還要公開宣傳。最後,對你堅持正義,敢於鬥爭的精神表示感謝!
金州縣委辦公室
××年×月×日
我高興地衝出門外,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及時告訴貴康哥,我要與他共同分享幸福和歡樂。
我正往任家跑去,忽聽江邊傳來一聲尖利的驚呼:"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我一怔,趕緊又掉頭朝江邊跑來。啊,有人掉進了金塔下邊的龍口潭,福嫂正站在岸邊大聲宣講:
"我親眼看見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放牛娃,正爬坡割草,腳下土巴一鬆,就順著山坡骨碌滾下去了......"
激流中隱約看見一個人向龍口潭遊去。大家忙問:"那是誰?是誰下去了,是誰下去了?!"
"是貴康那傻貨。"福嫂一撇嘴,"就他能!那龍潭是人去的地方?"
什麼!貴康哥下去了!?。他有病,身體很虛弱呀!我把鞋一甩,有人拉住了我,說:
"霞姑娘去不得!貴康水性好,也許不會出問題的。"
我蹲在江邊,睜大眼睛注視著水麵。不久,一個小孩的頭露了
出來,幾個已經下到水裏的小夥子便立即遊過去將小孩拖到岸邊。水麵又恢複了平靜,一秒、二秒、三秒......時間久久地過去了,貴康再也沒能出來。
我的腦子裏"轟"地一響,狂呼一聲"貴康哥!"身子一軟,倒在岸邊,手裏攥的信紙徐徐飄飛到江裏去了......
滾滾向前的漢江水,匆匆繞過金塔渡口,挾帶著歌、挾帶著笑、挾帶著血、挾帶著淚;挾帶著痛苦與歡樂,挾帶著悲壯與幸福的故事;一頭鑽進了連綿不盡的萬仞山中,去奔騰、去呼嘯、去衝闖、去開拓、去尋找它的最後歸宿。
金家姐妹仍然忙碌在渡口上,進行著她們今後的更長的人生追求。
正如人生的道路從不會平坦順暢一樣,漢江還會發怒,還會咆哮、還會去創造出許許多多動人的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