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端上飯碗,忽然聽到"咚咚咚"地敲門聲。妻子走過去開了門,問:

"找誰?"

"主編在這兒住嗎?"來人問。

我扭頭去一看,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農村青年站在門口。他一身粗布衣眼高高挽起的兩隻褲腿,濺滿了點點泥星兒。腳上的草鞋,有幾個耳子已經踏爛了。他身材瘦削,靠在門檻上,顯得疲憊不堪,一看就知道是經過了長途跋涉辛苦的人。

我應道:"我就是,你有事兒嗎?"

"我來送稿子,拜老師。門房說你住在這裏?"

"那,請進屋吧。"我隻得放下飯碗,站起身來。

他應邀進來了,小心翼翼地在鋼管椅上坐下,但卻緊縮著身子,盡量避免衣服上的泥垢弄髒了什麼地方。

妻子倒來了茶水。我們交談起來。

他說他住在山中的一個地方。這地方我聽人說過,在很遠很遠的莽林深處,那裏沒有大路,不通車輛,它在偌大的縣地圖上也隻不過是一個筆尖兒大的黑點兒,前幾年曾餓死過人,窮得夠嗆。他呢,就從那偏僻的一隅走來。

他說他是初中畢業生,愛文學愛得發瘋,立誌要在這方麵搞出成績,來改變自己惡劣的環境。但他男路不通,報紙刊物根本看不到,連信件也難以投遞。他用了整整半年時間,寫成一部中篇小說,對它寄予很大希望,決心親自送到編輯部來。他一身輕裝,挎著稿件,背著幹糧,匆匆上路了。餓了,嚼幾幹饃;渴了,飲幾口泉水;乏了,借農家的草堆躺一會兒。步行了三天半,涉過多少水,翻過多少山,流了多少汗,才來到城裏。

說罷。他從破舊的挎包裏掏出一厚疊稿子來。這是什麼樣的稿子啊,螞蟻牽線一樣密密麻麻的字兒,爬滿了小學生用過的作文本的背麵。他這種"大作",是編輯們最頭疼的"寶貝"。大刊物的大編輯們,可能拒看這種稿件。但我得接下它來,因為它的份量太重了。

他又開始滔滔不絕的談他的構思,他的創作手法,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望著他這二十多歲應該是很年輕的可已長滿黑胡茬兒的麵孔,我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兒。

他可能意識到什麼,突然停止了講述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我問他今晚在哪兒住?他說準備去車站的候車室或者電影院的門廳裏坐一夜。

我讓妻子打開樓下的那問緒藏室,支起鋼絲床,請這位投稿者晚上在裏邊休息。不管怎麼說,編輯與作者之問,先天劃定是有緣份的。

安排好以後,妻子開玩笑地說:"你這位主編當的真到家,不光管看稿子,還要管作者的住宿。"

我抱歉地笑了笑。幸虧她也是藝術創作界的人,知道個中甘苦,要不恐怕早鬧起矛盾了。我的家裏從來沒斷過業餘作者的拜訪,就連星期天也別想安寧,妻子總是熱情地接待他們,支持我的工作。這一點我深深地感激她。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我想著這些患了嚴重的"文學病"的人感到非常焦慮。今天來的已不是第一個特殊的投稿者了,半年前有一位小青年寄來一篇稿子,並附信說這是他的第一百次投稿,如果還不能發表,他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為安全起見,我們隻得立即給他所在的單位領導打電話報警。上個月。我們還派編輯去×縣看望繅絲廠的一位女工。這女工三十多歲了,也是立誌要在文學創作上搞出成績後才結婚,為了寫東西她斷絕與一切人來往,搬出集體宿舍,住在一個窄小擁擠充滿黴氣味兒的廢品房裏閉門造車,結果病得不輕。還有一位我刊的老投稿者,是個貧困山區的小學民辦教師,十多年來每封大小稿件都用掛號郵寄,他寫的很多,每周寄一篇。算算需要多少郵費?我們去信告訴他不必每次掛號寄,一般都能收到。他回信說作品猶如他的兒子,寄平信容易丟,他不放心。有一次為照頤情緒選發了他一首隻有四行的詩歌,他又用雙掛號寄來四頁紙的感謝信。凡此種種,新聞太多,讓人又好笑又心酸。唉,文學這條道路從遠古延伸,到今天變得這般擁擠,達到參賽者的高潮。但是跑到前邊的畢竟是極少數,絕大多數都要為此而貽誤青春。

想到這兒,我深深地感到編輯身上的責任重大,我們不能辜負黨和人民的重托,不能辜負業餘作者們的期望,隻有認真地辦好刊物才對得住皇天厚。

然而,當今的文學事業是多麼艱難,多麼艱難呀。第一期稿子總算定下來,發往印刷廠去了。

內容雖是個大雜燴,但有幾篇小說和故事質量還不錯,另外,又想盡千方百計弄來幾位青年作家談創作的文章壓陣,我可以放心了。

正在擬定今年作品評獎的標準,辦公室門邊的電話鈴響了,大姚拿起耳機一聽,朝艾雪喊道:

印刷廠的,小艾,你來接。"

艾雪是美術編輯,刊物的排版印刷事務當然由她負責。她接過耳機:"喂,什麼事?"

那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小艾便朝我喊道:"喂,頭兒,你來接。"我隻得放下手中的活兒,走過去接電話。

原來是印刷廠生產科科長親自打來的,說我刊還有兩期印刷費沒交付,所以暫時停印,啥時候把欠款交齊,啥時候再排版。放下話筒,我愣在地上。上邊撥給我刊的經費根本不夠用,我原打算等下一年的經費撥來後就補上欠款,誰料他們卻來個硬手段:停印。、大姚在旁邊也聽清了電話內容,焦急地嚷道:"他們這一擱下,拖延排版,就會影響第一期的出版發行時間,真掐人脖子。"

無論如何不能停止排版,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印刷廠去協商、求椿神爺可要高抬貴手呀。"

局長笑了笑,說:"你們這些文化單位,不掙錢盡花錢,讓人頭疼。我們從廠礦企業挖一點兒錢來,結果又補貼給你們了。餓肚子老是填不飽,可不行啊。"

我想申辯幾句,可又怕傷了和氣。老顧呢,笑而不語,打量著客廳,突然說:"局長,你這客廳寬暢明亮,收拾的不錯,要是有幾幅名人字畫掛上,就更闊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