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顏色、暖顏色(2 / 3)

一天下午,你氣衝衝跑進我的房裏,大聲嚷道,幹不成了,幹不成了。

我連忙詢問你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你告訴我,你去會計那兒領顏料紙張,會計隻給你取了很少一點兒。你說不夠用會計說不能再給了。你們吵起來,會計竟說你要成名成家出人頭地自己買顏料紙張去,單位沒錢滿足你的要求。你說業務單位不支持幹業務還幹什麼,你這個管家爺懂不懂這一點。會計說文化館不是為你一個開的,然後鎖了門揚長而去。

你剛來時間不長,還不了解咱們單位業務人員受憋,其他幹部囂張,本末倒置的內情。我隻能勸你說,會計是個從小工廠裏調來的老頭子,一向勤儉慣了,小家子氣兒濃。再說文化館經費緊張也是事實,不可能盡量供應你業務用品的。你們美術部的那幾個老同誌,還不是利用給人家畫廣告掙來一些顏料筆紙自己用嘛。這麼說,我也得去畫廣告了。你露出詫異的表情。

我笑了笑,算是默認。

你在地上跳起來,發誓似地叫道:我窮到討飯也不去畫廣告出賣藝術和良心。

我按你坐下。綻開一包花生米兒,取出一瓶白酒和兩個杯子,拍拍你的肩說,來,狗熊,喝兩杯,壓壓氣,老人家說過。牢騷太盛防腸斷嘛。

你端起杯子,說,喝,一醉方休。

結果你喝得爛醉,出門時差點兒跌倒,我隻好將你扶回去。你性子太直、太強、沒有社會經驗不懂人情關係,不會看風使舵,也不知道容忍。於是與館內的同誌時常發生爭執吵架,後來竟當眾與館長鬧崩。

星期三上午,照例是政治學習開會日。老館長首先念了一段報紙,讀了幾份文件,然後布置最近下鄉檢查輔導農村文化站的活動安排。你也在該下鄉的名單上。

我有意見。你站起來說。我現在正準備參加省上青年美展的作品,不能下鄉。

館長說,把創作擱一擱,回來再搞。

你說,創作不能擱,回來時間就來不及了。館長說,那你帶到鄉下去畫。

你冷笑著說,外行話,下鄉路途遙遠時間不定,那麼大的畫框讓我怎麼背,怎麼匭?

館長火了,說,我不管,咱們是文化館,主要任務是輔導和開展群眾文化工作。這個鄉你一定要下。

我要是不去呢?你牛勁兒上來了。

老館長最討厭的是誰不尊重他,當麵頂撞他,黑著臉說:我們這裏不是美協,不要專業畫家誰要不下鄉,就請便。

你以為我稀罕這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站起來掉頭就走。我聽見人群中發出一片嘰嘰喳喳的指責聲,矛頭一齊指向你。你實在沒有群眾基礎。

晚上,你又來我房裏找酒喝。一邊舉杯猛飲,一邊訴說衷腸。你想另調個單位,下午跑了許多地方去聯係,但都不理想,成了天生我才無用處了。你又說你幹脆辭職去經商,嫌它個幾十萬元存在銀行裏吃利息,然後專門來搞創作。

我說想法很好,可錢也不是那麼好嫌的,幾年時間也不是好賠的。比較起來,這小城中也隻有文化館專業條件好一些,就忍一忍,別亂跳槽吧。老館長那邊,你若不好去下話,就交給我吧。你抱著酒杯嗚咽起來,好傷心好委屈好可憐好動情。狂傲之氣一掃而盡,截然換了個人。唉,喜怒哀樂溢於言表,情緒變化無常,真是藝術家的通病。

其實,碰碰壁對你也有好處,你對社會的看法就清醒一些,全麵一些。現在碰壁你傷心流涕,碰的多了你連哭也哭不出來的。我們身下的土地是個巨大的河床,生活就像洶湧的流水,凡是有楞角的石頭都會慢慢被磨平的。限製突出,人人一樣。真是悲劇時代悲劇人生悲劇藝術。

這些話我心裏明白,但嘴裏不敢說,尤其不能對你說。我怕這消極的言論會打擊你那難能可貴的銳氣。

善於應付,包藏自己,學會超脫,麻木脾性,這是社會教給我的處世藝術。我畢竟比你年長幾歲,碰的釘子多一些嘛。

我沒有告訴你,你來喝酒瀉愁之前,你那位唐代美人下午曾來找過我。聽說他上午與館長吵翻鬧僵了。她問。

我點點頭。

唉呀,剛到單位就與領導搞不攏,今後可咋辦呀。她一副焦急的樣子。

我勸她說,這是單位的工作安排問題,最後會解決好的、沒啥大不了,你放心。

她說,他就是這麼任性、倔強,真沒辦法

我笑了笑,說,誰讓你找個畫家呢。凡高,畢加索、羅丹、米開朗基羅,那一位不是任性倔強的。他們的生活多災多變,磨難中才能產生藝術佳作。

我可不願意跟著受罪。她嘀咕道。

我說,那你要盡快做出選擇。要麼才子,要麼庸人。不過,我看他對你倒是一往情深的。

她臉紅了,說,事業要幹,生活也不能搞得太糟,我的意思是他應該與領導和同誌們處好關係,別鬧成孤家寡人。

我說,人間自有真情在,不是還有你,還有我,還有其他人的。

她說,我知道,在單位,他隻能與你談得來,就請你多開導開導他。

我說,這沒問題。不過,喝喜酒時可別忘了請我啊。她的臉頰又泛出一層紅暈。真是個純情的好姑娘。狗熊,這是你的福氣。你應該好好待她,別辜負了人家一片芳愛。

你還是下鄉去了,為了生存,隻有委服。

一個多月後,我們分頭從鄉下回來。我發現你精神很好,麵色也紅潤許多。看來,在鄉下跑得不錯。

你將我叫到你的房裏,拿出一大包東西讓我欣賞,有小腳女人的繡花鞋,有小孩子脖頸上掛得香包兒,有老土布刺繡手帕,有閨房的門簾兒、帳沿兒,枕套兒等等發了黃的亂七八糟的舊物體,也不知你用什麼辦法打動了鄉下那些老女人未泯的芳心,將她們珍藏在箱底的沾滿舊情遺恨的貼身之物收集了回來。

你十分興奮,指著那些舊物件上邊的刺繡圖案告訴我,瞧瞧,這色彩,大紅大綠,對比強烈,效果鮮明;這形體,變化多端,追求意像,講究神似。中國的民間美術真偉大,與畢加索,馬蒂斯可以比美。

真是有得有失,你的創作受到影響,作品沒有完成,失掉送省參展的機會但意外的收獲仍使你滿心歡悅。老館長在總結會上表揚了,說你下鄉後工作積極,與群眾打成一片,做了不少成績。

你對這種表揚嗤之以鼻。

其實,老館長是個好人,能做到這樣己就不錯了。我悄聲說。好人好人好人中國的好人很多很多很多。你譏笑道。

你的那幅江岸風景小品終於定稿完成了,準備拿它去參加全地區元旦舉辦的地方風情畫展。這個東西似乎是你隨心所欲、信手而塗的創作,但效果令人滿意。

靜靜的沙灘有一隻小船泊在江邊。天空中是濃得化不開的焦雲,從頭頂翻滾湧向天陲。畫麵的景物就是這麼簡單,然黴竺矗的很新,地麵空曠的沙灘和小小的獨舟給人一種寂寞孤獨的璧受,頭頂上翻滾的焦雲卻給人一種躁動不安的印像。靜動對比:璧蓓強烈,意境深遠。整個畫麵雖然沒有一個人影兒,但分明孝翌晶是人的內心情緒。另外,透視角度、色彩運用、技法處理也不同一般,冷顏色和曖顏色諧調有致的搭配在同一幅畫麵中。作品基調是向上的、積極的。

不錯。我欣賞的說。

它可以參加全國美展。你自信地拍拍胸膛。

元旦放了幾天假,我回了一趟老家。那天晚上回來後,發現你的房裏有燈光。心想,你不是到地區參加美展和美術工作會攀去了嗎,按時間算會還沒結束,咋就跑了回來?

我悄悄的走過去,隻見你的房門大開著,你站在光燈下,揮筆正在畫案上畫著什麼。由於你背朝門口,所以沒有看見我的到黃青狗熊黃青狗熊黃青狗熊。

狗熊,你發啥神經。我在你耳邊大聲喝道。

你打了個冷顫兒,將筆一扔,轉身向我射來一串連珠炮似地叫囂:

他媽的真是庸俗的地方庸俗的老爺庸俗的眼光庸俗的心髒氣得我直想發瘋今後我再也不參加本地的美展再也不同流合汙再也不抱幻想再也不與他們爭辯高低若反悔我就是王八我就是癟三我就是真正的狗熊不不不不我是黃青我是天馬我是不同凡響的畫家我是黑暗中的星星我是我是我什麼都不是待你冷靜下來後,我終於問清了事情的緣由。原來你那幅自命不凡的風景寫生雖然參加了地區美展,但連個末等獎也沒掛上。你在會上發了一通議論宣揚了一通先鋒思想反倒招致來群起攻擊,氣得你沒開完後就跑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