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畫落選,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因此也覺得忿忿不平。但我在本地工作的時間長了,了解本地的知識結構,清楚評委們和領導們的主觀意圖,更明白評獎中的種種關係。你這幅濃重深沉的作品,別說是不對他們的胃口,這幫權威是否看清讀懂怕也未必。
我安慰你說,別嘔氣,一個地區獎算什麼。真正的藝術品,並不是拿得獎高低多少來衡量比較的。
我知道我這話聽起來似乎充滿哲理,其實不過是清涼油,起不了多大作用。然而你現在需要的是清涼油。
你好長時間沒有作畫,整天鑽在房子裏睡懶覺,人變得黑瘦起來。女朋友看不慣你的作為,禁不住要數說幾句,你便與她開始吵嘴。
提倡搞活經濟,以文養文,解決經費困難的問題,各單位都尋找生財之道。文化館最有條件,放錄像、辦舞廳,成立文藝開發公司等等,算下來收入可觀。
館長在大會上做了動員,說開展這些陣地活動,既豐富了群眾的文化生活。又增加了經濟收入,對國家對個人都有利,全體同誌都得投入進去,每個人必須完成一定的經濟指標,否則扣工資停獎金。
我們文學部參加錄像放映,你們美術部參加舞廳活動,大家投筆從錢。
散會後,群眾議論紛紛,幾個業務幹部站在院子裏曬太陽,你又發了一通怪論。
你說,完了完了,高雅的藝術之神完蛋了,過去是政治強奸藝術。現在是經濟輪奸藝術。看看,書攤上暢銷的是通俗文學雜誌,純文學已經失去市場。演唱會上盛行是通俗唱法,美聲唱法無人欣賞,美術就更不用說,什麼冷顏色,暖顏色,全被流行色代替了。我們的前途在哪兒啊?
你向天空伸開雙臂,做了一個漂亮的戲劇動作。
我拍拍你的肩膀,說,狗熊,別激動,大家有錢同掙,有福同享,你何必與自己過不去。年輕時,誰都有過幻想,我曾雄心勃勃的要當大作家,要獲諾貝爾文學獎。老周是音樂學院高材生,何嚐不想當貝多芬。怪咱們沒有那份機遇。
大家都搖搖頭,無可奈何的笑了。
你抱著頭往地上一蹲,說,我心不死心不死。
我的心一抽搐,其實,誰的心又死了呢?
當然,在這時候,鬥爭精神越強的人則痛苦越深。
一天晚上,你興衝衝地跑進我屋裏,從懷裏掏出一包豬頭肉,一包花生米,一瓶好酒,說,來來來,今天我請客。
在哪兒發了財,這麼大方?我問。
嘿嘿,畫了個廣告,半天時問,輕而易舉撈了百把塊,錢真好掙。你頗為得意。
我刺了你一句,你不是說,討飯也不畫廣告,不出賣藝術嗎?你求饒說,哎呀老兄,別損我了,經濟是基礎嘛。
我說,這就對了,有錢就掙,有酒就喝,要善於在夾縫中求生存發展。
老兄高見,來,幹杯。你叫道。
可是,社會又離不開藝術,通知下來,五一節全省要舉辦一次群眾文化幹部美術作品展覽這是考核和檢閱美術幹部業務水平的機會,你們又手忙腳亂搞起創作來。
你開始的新作品,起名叫什麼日蝕,畫麵混沌不清,人物醜陋變形色調冷的厲害。
修改了一次又一次,你自己也覺得不理想,始終定不了稿。這天下午,我去觀你作畫。但見你端坐在畫布前,臉上愁雲密布,一聲不吭。看見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你的女朋友站在床邊收拾一大包蘋果、罐頭,還有布料等東西,看樣子是準備送人的。
我翻閱著新來的《美術》雜誌,偶爾抬頭,發現她瞅著腕上的手表。
你們是不是要去誰家做客?我問她點點頭,嗯,今日是我爸生日,黃青,該走了。
走、走、往哪裏走?你真煩人,算了,這畫畫不成了。你拾起一支筆,在畫布上打了個鮮紅的字。
你不去算了,發誰的脾氣。她委屈的流了淚,拎起東西獨個兒跑走了。
我指責你說,狗熊,你咋這樣對待人家?她又沒有惹你,看你凶得樣子。
你拍拍腦袋說,唉,創作不順心,光想發火兒。你快趕去倒個歉吧。我催道。
不去誰叫她不看事兒,婆婆媽媽討人嫌。你強得像頭牛。
這樣下去不好。我說。
管她的。唉,我簡直畫不出什麼,藝術讓我害怕,我完了。你說著往床上一躺,閉上了眼睛。
藝術、藝術,你隻知道藝術、藝術離不開生活,你冷靜點兒。我嚷道。
你一聲不吭仿佛進入夢境。
我真想揍你一頓,將你從逮幻中揍醒來。可是,我沒有這個權利。
從江邊回來。舞廳裏己經燈光輝煌,人們開始進場了。你趕緊跑過去站在入處,與別的同誌一道收門票。
今晚上輪我休息,反正音樂喧囂聲吵得人什麼也幹不成,便站在門口看熱鬧。
前來跳舞的年青人特別多。有一些大姑娘小夥子幾乎場場必到,將業餘時間都消磨在舞廳裏。這現像讓人感到憂鬱。
時間過半,入場的人漸漸少了,你站在門口東張西望,我知道你在盼望女朋友的到來。以前每逢你值班,她總要來舞廳轉轉看看。
可是,今天晚上她沒有來
你有點兒沮喪。這時,小城裏那位風騷的交際花走上前來與你搭訕,邀你跳舞。
然後你與她進了裏邊,音樂聲中,你倆跳起來。狗熊,真有你的。我以前從來沒看見你跳過舞,總以為你與我一樣是地道的舞盲,誰料你精於此道,翩翩起舞,動作自然,節奏感強,粗矮的個頭自有一股瀟灑風流勁兒。
結束時的迪斯科舞曲響起了,你大幅度的扭動起來,越扭越快,將舞伴兒丟在了一邊。你的動作複雜多變,準確有力,新穎獨到,隨心所欲,自成一體,吸引了觀眾。但你誰也不看,微閉雙目,深深地陶醉在舞曲的旋律之中。全場爆發了熱烈的掌聲,為你喝采。
你的額頭汗流如雨,顯得很累,但你仍快速地跳個不停。我知道,你要將心頭鬱結的悶氣和體內積蓄的激情,都通過狂舞發泄出來。你的思想正在艱難的爬高坡。
我看不下去。
過了幾天,你告訴我,你想辭掉文化館的工作,去海南島。我說,這事你要慎重。其實咱們這兒有咱們這兒的優點。你說,我想好了,咱們這兒雖然環境安和氣候適宜,文化館的鐵飯碗也不錯,但這兒閉塞保守,素養太差,限製人的發展。我不願舒舒服服過一輩子,我不願被鐵飯碗壓住了手腳。要想幹一番大事業,必須走出去。
可是,海南島究竟怎麼樣,你有把握嗎?我擔心地問。
你說,聽說現在條件還比較差,但它給人行動的自由,給人競爭的機會。我願意去闖一闖,我相信自己的才能,最後既就失敗了,也心甘情願。
我問,你與她商量過了嗎?她願意去嗎?
你說,我們吹了。她的父母嫌我任性不聽話,不懂人情世故。
她呢,是個孝順的好女兒就這樣。
我給了你一拳,說,你真是個大混蛋,不可救藥。
你終於要去獨身闖海南了,我送你上了火車。告別時,你說,我如果下海淹死了,你一定要為我寫篇悼文。
我說,先別說喪氣話,我等待你勝利的消息。好好幹吧,中國需要你們這批不安份,敢進取的精英。
你笑了,說,老兄呀,這是我聽到你說的第一句誇獎的鼓勵性的話。
我說,這話兒,隻有臨別時才能說。
我們的手真誠的握在一起,使勁兒搖了搖。
目送火車去遠,我返身出站。在站門口突然看見了你的女朋友,她穿著漂亮的新衣服,眼睛潮潮的,分明是來送你,但又不肯露麵。
他走了。她問。
走了。我答。
忘掉他吧。我說。
永遠忘不了。她答。
是的,永遠忘不了。
回到單位,我心頭空寞寞的。我找來釘子繩子,將你留贈給我的那些畫兒一一懸掛在牆上。
我發現,無論用的是冷顏色、暖顏色,卻充滿了一顆愛心。冷暖都是愛。對藝術的愛,對生活的愛,對自然的愛,對人生的愛。
世上一切都可以虛偽,隻有愛是真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