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薺青青

三十年前,一頂花轎,將薺姐兒從深山裏抬到了椿楊村。在丈夫家,她一亮相,就驚呆了前來圍觀的村令。男子們望著她,眼珠子好像被磁鐵吸引的轉不靈醒了;婦女們端詳著她,連稱深山裏飛出了隻金風凰。那天,她穿一身新衣服,布料雖廉價但卻合體,將她那勻稱而豐滿的身材襯托得曲線分明。一張鵝蛋形臉上。帶著羞怯的笑;一雙杏仁眼兒含情脈脈,黑晶晶仿佛要滴水兒來;小嘴巴緊抿著,也不知關閉了多少秘密和溫柔。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平日裏瘋狂的小夥子們竟然沒敢去鬧房,也不知是被美震懾住了,還是照出了自己的醜陋,也或許是覺得過去那種低級下流的鬧房方式並不適合來對待她,反正沒人去。隻有村裏的光棍賴皮柴杆兒躍躍欲試想去占點兒便宜,結果走到門前,看見新房裏燈光明亮,新娘正在給新郎用皮尺量衣服,就沒敢進去,又悄悄退走了。

新郎桂哥兒,是個高小畢業生,這文化程度,當時在椿楊村已算是白楊樹頂上掛電壺--高水瓶(平)了。並且小夥子也長得漂漂亮亮、聰明能幹,與薺姐兒倒十分般配。不過,桂哥兒的家境並不好,隻有三問草房,老父長年有病,一個弟弟還是跛腿兒。這個家,全靠桂哥兒一人支撐著。

薺姐兒嫁過來以後,這戶人家明顯的發了。不幾年,草房換成了瓦房。薺姐兒自己又會剪裁縫衣服,把家裏人一個個收拾得幹幹淨淨,體體麵麵。

很快,一兒一女相繼出生了,人丁也興旺起來,家裏有了哭聲、笑聲,充滿了活氣兒。

誰料命運曲折,世事坎坷,常言說自古紅顏多薄命,不管有沒有道理,卻在她身上意外地得到靈驗。

三十歲頭上,本來正是人生如花似玉的幸福階段,桂哥兒卻突染疾病,請附近的巫醫給診治,不但沒治好,反而治得奄奄一息了,趕緊往紫竹鎮上的區醫院送,抬到半路就咽了氣兒。薺姐兒她痛心,她悔恨。埋葬那天,她撲在靈柩上哭得死去活來,可憐憐一個淚人兒。兒女也隨著母親悲傷,跑在一左一右嚎啕。凡是看到此情景的人,無不暗暗地落淚同情。有一個老太婆歎息搖頭說:"嗨,哭成一疙瘩,眼淚流一桶了,閻王爺看了也要傷心的。"但是,薺姐兒沒有倒下,她勇敢的挑起生活的重擔,踏上了人生最艱難的路程。

一年之後。

這天早上,薺姐兒的哥哥從山裏趕來,他把核桃板粟,紅苕糖塊兒拿給外甥,然後鑽進老人的房內,又把跛腿弟弟叫了進去,在裏邊嘀咕合議了半天,這才走出來,將薺姐兒叫到麵前。

公公思索了半天,抬頭說:

"薺姐兒,你來我們家,辛辛苦苦。操裏操外,是個賢慧媳婦,這情況全村人有目共睹。唉,現在,桂哥兒的周年祭日也過了,一頁書也該翻了,你還年輕,來日長著,你哥今早專門趕來商量這事,我沒意見。我、我要當女兒一樣出嫁你......"

公公此刻大概又想起兒子來,喉嚨暗啞了,話說不下去。

哥哥在一旁接上了話茬兒:"薺姐兒。我們是為你著想。你揣摸一下,今後一個人拖兒帶女,咋過活呢?南山有戶人家,才死了媳婦兒......"

薺姐打斷了話題,說:"哥哥,你的好心我領了,但我咋舍得孩子呢?"

跛腿弟弟說:"嫂子,你放心,侄兒和侄女由我扶養成人。你若要隨身帶走,也行的......"

"讓,讓我好好想一想。"薺姐兒說罷,轉身跑回自己的睡房裏去了。

一進內房,她倒頭躺在床上,從枕頭下邊摸出自己親手給丈夫繡縫的煙荷包,咬在嘴裏輕輕啜泣起來,往事像開了閘的潮水,一起湧上心頭......兒子小鹿女兒小風一見此情,也跟著流起淚兒。外屋,公公低頭不語,哥哥唉聲歎氣,弟弟則顯的焦躁不安。半晌,薺姐兒一手牽兒一手拉女,從裏屋走出來了,眼眶兒紅紅的,慢慢地說:"我、我想過了,決定不走。我忘不了桂哥,也不願孩子們受罪,另外,爹爹和小叔子的身體也不太好需要人照顧......"

小叔子忍不住,終於叫起來:"你走吧。我們不需要你牽掛,離開你就活不成了嗎?"

"雙柱。"薺姐叫著小叔子的名字,哀求說,"你不要趕我走呀!"雙柱眼睛一酸,嗚咽道:"我、我咋會趕你走呢......"接著一跛一跛的出門去了。

公公想勸說幾句,可不知怎麼說好。他既舍不得薺姐走,又不忍耽誤她的青春。

哥哥則清楚妹妹的強脾性,所以安慰了幾句,便起身走了。

以後,又有好心人來探聽薺姐兒的口氣,都被她一一回絕了。她真的不打算再嫁了嗎?年紀輕輕的寡婦能耐得住空房的寂寞嗎,能把所謂的貞操堅守到底嗎?

人們拭目以待。

為了增加工分收入,薺姐兒為集體放了兩條牛;為了用錢方便,她又喂了兩頭豬。白天,趕著牛兒上坡去放牧,割草,晚上回來還要為全家人補縫洗漿、剁豬草,常常忙到深夜。她明顯的瘦了,但卻更變得精幹瀟灑。

那時候,正逢自然災害。糧食收的少,生活十分困難,村裏有人上山去挖一種白白的"觀音土"回來吃,有人則剝榆樹皮煮熟充饑,薺姐兒也常常去荒嶺上挖那鮮嫩的薺萊來拌成米糠疙瘩給家裏人吃。由於她做的好。孩子們竟吃得津津有昧兒。

這天下午,她又提著竹籠子,上山來挖野薺萊兒。

她最喜歡獨自一個人到桂哥的墳上來。墳的周圍,有一片荒地,長滿了茂盛的野薺菜。菜頂上開著美麗的小白花兒,一些輕盈的蝴蝶兒在花叢中翩翩起舞,非常好看。薺姐兒手裏的鏟挖撿著野薺菜兒,腦中封鎖嚴密的情感閘門也不知怎的打開了。她幻想著桂哥從墳裏走了出來,摘下不少白花兒給她戴在頭上。她幻想著倆口子在地裏幹活,桂哥掄鋤挖坑,她快手利索的點種子。慢慢地竹籠子裝滿了。她站起來,伸了伸有點兒酸疼的腰身。天氣悶熱,人感到困倦。她瞧瞧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兒,便脫下外衣來鋪在桂哥的墳旁,光著膀子躺在上麵稍作休息。

突然,天空一道閃電,身旁的墳竟裂開了,但棺材裏卻是空空的。她好生奇怪,忽見桂哥從一棵大樹的背後走了出來。她驚喜地撲上去桂哥用雙臂緊緊地摟住她,他們在草地上翻滾,親吻,盡情作愛。正在興頭上,一陣大風刮來,將桂哥卷進了墳墓裏,緊接著"劈啦啦"一聲炸雷,那張開的墳又合攏了。她撲在墳上高聲呼喊,身後卻響起了令人心悸的陰笑聲。

她翻了個身,睜開眼來,才知道自己做了個夢兒。但那荒唐的陰笑聲,仍在身後響著。她轉身站起,撿外衣捂住胸脯,定睛一看,是柴杆兒站在麵前。

柴杆兒一雙貪婪的餓狼似的眼睛盯著薺姐的身子,說:"嫂子,看你那激動的樣兒,肯定在做什麼好夢吧!"

"你,走開。"薺姐兒紅著臉厲聲喝道。

誰料柴杆兒反倒跨前了一步:"嫂子,平日裏用衣服遮著,真看不到你這又白又嫩的......"

"呸,再不滾,我喊啦!"

"嫂子,你活潑潑一個年輕女人,沒人解悶兒怎麼能行呢?你那豐滿的身子,到最後也是會幹癟的。我、我夜夜想你睡不著,你讓為弟的過一回癮,我願意今生今世給你做牛做馬。"

"混帳,你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又懶又饞又髒的樣兒,快讓開!""讓開,沒那麼容易。今日此地就咱們兩個人,這可是天賜良機。"

說著,柴把奪過薺姐手中的衣服,又撲過來抱她。薺姐身子一閃,柴杆兒撲了個空。他轉過身,又再次撲來。薺姐抓住竹籠子,迎頭打過去,籠裏的野薺萊撒了柴杆兒一頭一脖子,帶毛的菜葉子紮得他肌肉一陣怪癢。薺姐將竹籠子扣在他的頭上,他怪叫著,使勁兒甩開了籠了,但腳下卻被啥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沒站穩便仰麵倒下去,後惱勺砸在了墳頭的一塊石疙瘩上,疼得他躺在那兒連聲呻吟。

薺姐撿起衣服,抓起籠子轉身往山下跑去。她感激墳頭上那石塊墊破了柴杆頭皮,她知道這是桂哥在幫助她。

回到家裏,她鑽進自己的房裏,委屈地哭起來。

雙柱放工回來,一進門,看見竹籠子破了,又聽到薺姐在屋哭泣,他忽地從門背後扯起一根大扁擔,衝進屋裏,問:嫂子,誰欺負你了,我打斷他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