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露水下來了,老漢感到身上疲倦了。他起身回庵棚去準備睡覺。上鋪的時候,眼睛斜了一下,隻見石板桌上放著一個寬寬的木板,木板中間嵌著一塊窄長的鋼條,一張黃黃的油紙鋪在上麵,兒子手握一根帶黑把兒的鋼針,在油紙上使勁寫著,難怪聲音那麼大。老漢隻用過毛筆,見過鉛筆和鋼筆,眼前的這一套新的寫字工具,他是在開眼界,看稀奇。嘿如今這世道變得真快新玩藝兒越來越多,真讓人適應不了。
老漢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一覺醒來,但見庵棚裏的燈光還亮著,"嚓嚓嚓"的聲音還響著。抬頭一看,燈光很微弱,原來馬燈裏的煤油已經熬於了,現在燒的是一串蓖麻籽。兒子伏在桌上,赤裸著瞼上和身上浮著一層發亮的汗水,看來寫得真辛苦啊!
兒子究竟寫了些什麼,老漢卻估摸不透。
兒子寫的東西老漢很快就弄清楚了,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幾天以後,又一批蔬菜成熟了。老漢用背簍背著七十斤鮮菜去鎮上趕場,他把兒子留在庵棚裏看園子,兒子賣東西不會要價,硬把東西便宜作踐了,他不放心。
在菜市場旁邊有個賣大蒜的老漢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讀著一個小本本,還邊看邊比劃。大清早,顧客不多,他便湊過去,好奇地問:
"夥計,啥書呀,把你看得這麼過癮。"
"好書、好書呀,介紹農業科學技術的,都是結實話,一看就明白。"看書老漢稱讚說。
"從哪兒買來的?"
"公社農技站正在出售,三角錢二本,隻收紙張錢。是個叫張小橋的科學家寫的,美死咧,你快去弄一本來學習學習。"
一聽說"張小橋"這個名字,老漢心裏楞了一下;該不會同名同姓吧?他伸出手,央求說:"喂,老夥計,讓我翻一翻。"
拿過小本本來,老漢一翻,有文字,還有圖畫,不過有些地方莫印好,墨疙瘩遮了字兒,但意思還是能看明白的。讀了幾頁以後,都是自己熟悉的東西,他恍然大悟,這正是兒子寫的文章啊。這渾小子,他把搞多種經營作物的竅道,全寫在上麵,印成本本向大家公開了。老漢翻著翻著,手不禁打起顫兒來。
他把書本還給人家,也無心討價還價地賣菜了,三錘兩下胡亂處理掉,然後挎起空背簍,大步向公社農技站走來,他要製止這種做法。。
農技站的門口,果然圍了許多人,伸手在買那小本本。一個姑娘一邊收錢,一邊付貨,還一邊解釋說:
"這個本本,是我們請張小橋同誌編寫出來的,都是切實可行的方法。生產中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還可以來問我們。"
老漢一看,這不正是前幾天到龍脖子來找小橋的姑娘嗎?原來她是公社的農技員哩。他知道這姑娘不好纏,怎麼辦呢?突然間,他想起了一個辦法,於是擠上前去問:
"同誌,還有多少本?"
姑娘一邊應付著別人,一邊回答:"不多,隻有二十幾本了,要買就趕快。"
老漢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十元錢的票子,"啪"地放在桌子上,說:"你這裏的,我全要。"
姑娘驚奇地望了他一眼,高興地叫道:"啊,是表叔,請快進來坐。"
老漢沉著臉:"你的本本,我全買。"
姑娘笑了笑:"別的人一人隻買一本,你嘛,一本也不賣給。""咋啦,要提價?好,你賣三角,我給五毛,全要。"老漢叫了起來。
姑娘盯著他:"表叔,你有多少錢?
"錢雖不多,但能把你農技站這幾間破房子買下的。"老漢大咧咧地回答。
姑娘有點兒生氣了,眼睛圓睜著,一字一板地說:"哼,甭逞能。你能買下這山這水嗎?你能給大夥兒都買來富裕嗎?你能把眾人讓他疼痛難忍,讓他喘不過氣兒來。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揮起拳頭要打兒子。
兒子昂頭站在老子麵前,毫無退讓的意思。
啊,兒子現在是大人了,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隨便揍他了。可是老漢的這一口氣卻咽不下去,他眼睛一花,便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
張老漢病了。這個幾十年不吃藥的硬漢子,如今卻病倒在床了。
兒予要背他去鎮上的醫院看病,他不動彈。兒子請來醫生給他診斷,又去買回一大包藥來,但他一粒藥也不吃。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是一股氣出不來而已。這股氣是吃藥治不好的。他實在想不通,自己辛辛苦苦把兒子撫養成人,現在所做的一切也全為了兒子,結果卻得到了這樣的報答,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啊。
第二天下午,公社的那位女農技員提著幾斤雞蛋糕和餅幹、罐頭之類的東西,來看望老漢了。可老漢給她來個不答理,她隻好放下東西,起身走了。
兒子送姑娘走出庵棚,隻聽姑娘在棚外說:"小橋,你的脾氣太不好,看把老人氣成這樣,怎麼辦?"
隻聽兒子答道:"我是不該頂撞爸爸:又信口開河亂說一通。但在原則問題上,我不能讓步啊!"
姑娘又說:"思想上的問題,要慢慢解決。另外,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把你的事跡寫了一篇稿子,送縣廣播站以後,反響很強烈。"
"哈,你這樣吹捧我,不怕別人說閑話。"
"腳正不怕鞋歪。再說,咱們又沒結婚嘛,怕啥。嘻嘻。團縣委的領導對你的事跡也感興趣,他們想讓你在這兒辦一個多種經營現場培訓班,從全縣各地抽一批青年骨幹來學習。”
“那太好了,我保證完成任務。”
“可是,爸爸是這種態度,暫時先停一停吧。”
他們走遠了,話聲漸漸聽不見了,老漢的心情卻更沉重了。原來,他們還想在這兒辦公開辦學習班,真是一對敗家子。看來,我在這兒住不成了,老年人怎能強過年輕人呢?今後咋辦?還是三娘說的好:人老了,少管閑事。我一走了之,隨他們胡搗騰去,眼不見心不煩。再說,三娘也盼著我去,不能讓她老等呀!
整整又思考了一夜。淩晨,山雀兒剛叫第一聲,東山上的天邊剛泛第一層白,兒子還打著濃鼾沉浸在夢鄉時,老漢就爬起來下了鋪,輕手輕腳步地把自己的幾件換洗衣服包了起來,走出庵棚。
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連忙從懷裏掏出銀行的存折,轉了回去,放在了兒子的枕頭邊,又最後望了兒子一眼,快步離開庵棚。
山還是這樣青,雲還是這樣白,空氣還是這樣新鮮,各種植物還是這樣蔥鬱茂盛,但這桃花源般的世界如今也不平靜了,他隻好離開它,去尋找另外和樂園。可這地方畢竟是自己用汗水澆綠的,現在要離開它,真依依不舍啊!他多想大喊幾聲,或者吼一陣山歌,可是又怕驚動了兒子。再往前走幾步,就拐過山彎,看不見庵棚了,他向那簡陋的庵棚望去了最後一眼,這時,那個方向似乎忽然傳來兒子的喊聲:
“爸爸,你在哪兒?你在那兒?”
喊聲在山彎裏回響,在老漢的心頭回響,兩行熱淚,唰唰地湧了出來;但老漢不願答應,他是個一輩子掮著竹竿不換肩的人,隻能朝前走著他必然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