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第一筆
剛剛下過一場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清新如洗。一陣微風吹來,陳也墨心裏和街上的法桐一樣綻放著新綠。陳也墨手裏提著一捆散發著油墨芬芳的《元城賦》來參加書法藝術沙龍。
《元城賦》是陳也墨剛剛出版的一部書貼。舞弄了多半輩子墨汁,這部書貼最能代表他的書法造詣了,他通知市報記者在日報文藝版上發了消息。《元城賦》的出版一方麵是對自己多年書法成就的總結,另一方麵也暗含了炫耀自己的成分在裏麵。
陳也墨是元城的書法界名流。師父辭世以後,他被譽為元城第一筆。他本來並不打算出版自己的書貼,說白了是讓師弟桑可翔逼出來的。別看陳也墨和桑可翔平日裏禮尚往來,好得像一個人,暗裏卻較著勁兒,水火不容。桑可翔的兒子是副市長,來找他題字的人擠破了門檻。桑可翔的架子也大了起來,總是躲避著,越躲避越是顯得他的身價高。最近新建的元城廣場的假山上就有桑可翔的鴻爪,落款拓印著“若雲齋主”四個鮮紅的大字。用陳也墨的話說,這叫老子沾了兒子的光,真是聲名才氣都讓我這位其貌不揚的師弟占盡了。
陳也墨和桑可翔師從書法大師程北鬥。程派書法若枯藤虯枝,又賽龍筋飛鴻,柔處如絲如練,剛處遒勁有力,達官貴人多有收藏。當時,兩人同時拜在程北鬥門下臨帖,正好程北鬥閉門寫完了《元城初記》,遂把書稿一分為二,兩個人各持半部臨摹不輟。說好的一年之後再輪換臨摹。陳也墨暗戀著程北鬥的女兒程翠娥,程翠娥卻看上了小個子的桑可翔,這就讓陳也墨心裏添了一把火,一年之後也不再提及交換書貼的事情。有一次陳也墨喝酒喝高了問師父程北鬥說,我和桑可翔孰高孰低?程北鬥說,藝術靠的是個人的悟性,靠的是敏銳的觀察力和寬廣的胸懷,你二人終日臨池,穿寒涉暑,難分仲伯。
陳也墨知道師父是在安慰他。
如今向桑可翔求字的人越來越多,一幅字帖潤筆費五六萬元。省報連續刊載了專訪文章,文章中醒目的一行字就是稱桑可翔是元城第一筆。還聽說有人要在桑可翔大門上懸掛“元城第一筆”的牌匾,被桑可翔製止了。陳也墨知道了這事兒,就很少登桑可翔的門,偶然在沙龍上見麵了,陳也墨就輕蔑地一笑說說,師弟,還是你有成就感啊。桑可翔臉一紅,忙不迭地說,哪裏哪裏,還不是因為犬子在市裏?對於那些求字、拍馬屁的小人,我避之猶恐不及,哪裏敢讓官場銅臭玷汙了藝術啊。
這就使得陳也墨覺著自己矮了師弟一截,臉上很是沒有麵子。
在書法藝術沙龍上向書界朋友贈送自己的《元城賦》,陳也墨春光滿麵。沒想到的是從沙龍回來就感冒了,開始沒在意,漸漸地轉成了肺炎,咳嗽,不停地吐痰,身子骨像是被抽了筋一樣酸軟無力,住進了醫院。
桑可翔和夫人程翠娥提了一兜水果、一束康乃馨來醫院看望陳也墨。陳也墨聽說桑可翔要來,覺著眼前添了一團烏雲,就故意的閉上眼睛,轉過身去。
師兄,好些了嗎?桑可翔趴到陳也墨臉上問。
陳也墨隻得睜開眼睛,寒暄說,好多了,好多了,後天還得去老年大學講課呢。說完,陳也墨笑笑,像是暗含了一層意思,你桑可翔還不是沾了市長兒子的光?裝什麼大瓣蒜。
你在省裏獲了大獎,《元城賦》又出版了,真是元城書界雙喜臨門,可慶可賀啊。哎,師兄你別忘了請我喝喜酒。桑可翔笑著說。
陳也墨覺著師弟是在繞著彎諷刺他,半真半假地說,去錦華樓,我請你吃涮鍋。
陳也墨一陣咳嗽,桑可翔連忙把痰盂捧到師兄跟前。陳也墨頭也沒抬,強忍著把一口痰咽了下去。
說了一陣子閑話,桑可翔想問師弟一件事情,試著張了張口又打住了。不說,心裏添堵,斟酌一番,還是不忍說。
當麵不好說,是怕師兄麵子上架不住,就在電話裏說吧。第二天,桑可翔撥通了陳也墨的手機,終於把那句話說出來了。師兄啊,當年師父那本《元城初記》手稿你還有嗎?幾十年了,我還想著和我這半本拚完整,找一家出版社出版,也算為師父了卻了一份遺願。
桑可翔這話說得委婉,給陳也墨留足了麵子。隻有陳也墨能聽得出來,這話背後還有另一層意思:桑可翔看出來了,雖說事過多年,桑可翔還沒有忘記《元城初記》。《元城賦》後半部大多是剽竊了師父《元城初記》的真跡啊!
準備出院的陳也墨半晌沒有吱聲,又是一陣劇烈咳嗽,電話摔到了地板上。陳也墨這一次吐出來的不是痰,是紅豔豔的血。
錦華樓的涮鍋吃不成了。
接到師兄陳也墨去世的唁電,桑可翔就後悔了,真不該問起師兄這件事。他長歎一聲,名利算個啥?師兄啊,你咋就放不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