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六嫂

元城北街的黃老六去關東做生意,兵荒馬亂的沒有掙到錢,卻領回一個俊俏的小媳婦。

小媳婦是滿人,瘦高個,麵似銀盤,有幾個淺白麻子,人們便稱她麻六嫂。麻六嫂通文墨,說話滿麵帶笑滴水不漏,辦起事來也是極有板眼。麻六嫂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家裏卻收拾得有條有理,出門來穿衣打扮幹淨利落,不像其他帶孩子女人那般邋遢。

倒是顯得黃老六有些窩囊了。

文革那一年批鬥黃老六,黃老六嚇得屙了一褲子。麻六嫂從堂屋裏走出來,一邊用手歸攏著雙鬢淩亂的頭發,一邊對造反派吼了一嗓子,我替俺孩子爹去挨鬥。

1979年,三兒子在越南戰場犧牲的消息傳來,黃老六的病加重,一緊張就蹬腿了。政府來慰問,領導握著麻六嫂的手說,大娘,你有什麼困難盡管說。

麻六嫂站在黃老六的遺像前苦笑笑,搖著頭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成千上萬的都死了,都是爹娘生養的漢子,都是毛頭小夥子啊。

葬了黃老六,送走縣上的領導,麻六嫂沒掉一滴淚。村裏人都說這關外娘們的心咋恁硬?

深夜,一聲尖銳的嚎啕,刀子一樣,似乎要把黑夜劃破。鄰居們心裏一緊,屏息聽了,知道是麻六嫂,紛紛披上衣服,踩著月光過去勸她,卻怎麼也推不開門。有人扒著門縫看,哭聲已經停止了,院子裏有一點星火明滅,是麻六嫂坐在大青石上抽煙。

再後來,麻六嫂抽煙不背人了,一根從娘家帶來的大煙槍形影不離。在街上走,有時候把大煙槍橫跨在肩上,有時候噙住玉石煙嘴吸幾口,輕輕咳嗽,盈盈的笑,一幅慈祥的樣子。

有一年大旱,禾苗打了蔫,可是田裏隻有一口井,人們爭搶著澆地,幾乎要打破腦袋了。開會研究澆地的事情,會場上亂成了一鍋粥。麻六嫂三個兒子依仗著人多勢眾,占了上風。這時候,麻六嫂來了,揮著大煙槍衝三個兒子喝斥:都給我回去。

兒子們說,娘啊,咱那幾畝玉米苗兒要旱死了。

麻六嫂說,鄉裏鄉親的,誰不指望著田裏吃飯?咱不和人家掙,咱最後一個澆。

那一年,麻六嫂田裏一片枯黃,沒收到糧食。過年時,麻六嫂開門,卻發現門口放著一兜一兜的饅頭、小米。麻六嫂忙不迭的讓兒子挨家挨戶送回去。麻六嫂手裏提著大煙槍,站在自家的屋頂上喊話說,嬸子大娘啊,你們的心意我領了,我老婆子還有一雙手,這糧食我不能收啊,謝謝你們了。

鄉親們都說麻六嫂比男人還男人。

一般人家的婆媳關係緊張,婆婆人前說媳婦,媳婦背後罵婆婆。而麻六嫂和三個兒媳婦相處得和和睦睦,媳婦們拿她當親娘,婆媳之間沒有紅過臉。麻六嫂走在大街上總是笑吟吟的,吐一口煙就開始向人們說起每個兒媳婦的好處。俺這三個兒媳婦啊,賽過親閨女呢,你瞧,我這襯衣,大兒媳婦給買的,這手鐲子,二兒媳婦買的,今兒一大早,四兒媳婦給衝了一碗雞蛋茶端到屋裏。

元城北街從南頭到北頭,誰家不羨慕麻六嫂?誰家有了婆媳吵罵、弟兄鬥毆,都是來找她出麵調和。三勝兩口子打架,三勝媳婦丟下孩子回了娘家,說是一輩子也不回來了。三勝找了幾撥人去說好話,媳婦也不聽。孩子在家日夜嚎叫,三勝就來找麻六嫂。麻六嫂歎一口氣,提上大煙槍出發了。

午後,三勝媳婦夾著小包袱跟在麻六嫂身後回來了。麻六嫂一邊讓三勝媳婦給孩子喂奶,一邊用大煙槍在三勝脊背上磕打一下說,以後再給你媳婦氣受,我跟你沒完。說著話,衝三勝丟一個眼神就走了。

麻六嫂的孫子有出息,部隊轉業,在市裏安了家,年輕貌美的孫媳婦要奶奶到城裏住幾天。麻六嫂拗不過,被孫媳婦推進了車裏。

這一住就是半年。麻六嫂急著要回家,可是一進家門正好趕上大兒媳和二兒媳為了雞毛蒜皮一件小事在院子裏吵架,招來很多人圍觀。

麻六嫂覺著丟了麵子,摔了大煙槍,以後就很少說話,一病不起了。

三個兒媳婦輪流守候在她身邊。夜深人靜時,麻六嫂睜開眼睛,像是一下子康複了,把三個兒媳婦全叫到身邊,一一拉著兒媳婦的手說,人活一口氣,受點委屈誰見了?可不能在人前丟了麵子。一家人過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鍋的?人的心啊,長短不齊,像草一樣,亂蓬蓬的,鬆散,離不了一根攬草的繩。

第二天早上,麻六嫂的身子變得冰涼了,兒媳婦們哭得比死了親娘還要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