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十七:井怨(1 / 3)

故事十七:井怨

長子媳婦惠筠每次走過二姨娘白杏住的院子,就會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即使是陽春三月裏,院裏數十株杏花開得雲蒸霞蔚,她也不想在這駐足觀賞。

並不是白杏姨娘為人如何地刻薄待下、恃寵生驕,相反,她年紀輕輕,卻總對誰都是一副冰霜麵孔。天生得一張嫵媚眾生的臉,娉婷嫋娜的身段,眉黛明眸若秋水瀲灩,但白杏為人就是淡漠,對誰都吝嗇神情,平素每日衣著不愛光鮮,妝容整潔,敷著白白的粉竟又不愛打胭脂,別人向她請安她就答一個“嗯”字,使女打碎了花瓶水晶碗,她也像是沒看見,惠筠禁不住覺得她真似槁木死灰了一般……

按說姨娘的出身不好聽,是窯子裏的人,不過她七年前進李家門的時候還是女孩兒身子,因為她那年才15歲,仍是個清倌人。還據說,姨娘的身世苦不堪言,家裏本是小農佃戶,因生得美貌而被地方土豪看中,逼令不從遂致家破人亡。她趁夜逃出後用稀泥自汙容貌,行乞到離家鄉百裏外的另一個州城,病昏倒地之後醒來,竟已經身陷囹圄。難以想象,她是怎樣忍下屈辱當了倌人,又是怎樣等待時機,在一次當地知州李朝元大人的轎子路過街口的時候,從樓裏衝出,跪攔在轎前聲嘶力竭哭喊冤情。知州大人接下了案子,自然秉公辦理,隻是冤屈平反了以後,白杏卻仍不願離去,竟說出誓死要跟隨知府大人身邊,委身為妾甚至為奴也甘願。再後來,不知怎地,知州大人也就應承了,將她留在大太太身邊做了兩年使女。待大人一任知州的任職屆滿告老還鄉,大太太病逝,才將她收了房,一頂轎子也載著她回到家鄉水城,蓋了這西園,其中專給她住的院子裏,還種下那數十株杏樹……

卵石小路的兩旁假山亭簷上,紫藤的莖藤青勁,花串雖然還未開起,但看著也已有春天的活氣。惠筠深吸一口氣,總是自家院子安心舒暢,還未進屋,就聽見兩歲的兒子文茳在哭,以及奶媽想把他逗樂的搖鈴鐺聲。

“茳兒乖,好好兒的哭什麼。”惠筠趕緊進去抱起兒子搖晃哄著。奶媽在旁解釋道:“方才大少爺著人來取了一件衣服,說是要陪老爺去碼頭接巡撫大人,哪知這孩子竟像是能聽懂似的,看見來人拿走衣服,就猛然哭起來,怎麼哄都止不住。”

“想是那人風風火火地跑來把小少爺嚇著了。”丫鬟小鳳附和道。

“哦,對了,今晚不是要擺宴席款請那位巡撫大人麼?”惠筠被兒子哭得有點沒來由的心煩,隻得又把他交給奶媽子,自己和小鳳又往廚房去。

不曾想剛走到廚房,就聽見裏麵傳出幾個人在大聲說話的拌嘴聲。惠筠喝止了她們一問,才知是出了怪事——白杏姨太太的使女芬兒在廚房燉東西,明明灶火撥得旺旺的,她就走開了一下,之後再回來看,灶裏卻被人潑了水,火全滅了。掀開鍋蓋看,裏麵原本燉的海參也變成一鍋血糊糊又腥臊的東西。

“當時還有誰在廚房?”惠筠掃視眾人。

芬兒指著廚娘說:“我走時她就在,我明明還跟她說了要注意火候,她們個個偏就愛搭不理,現在出了岔子可別想推責任。損失這麼些名貴的東西,值二兩多銀子呢!”

廚娘趕緊接上一句:“我們哪敢怠慢了姨太太,你別瞎冤枉人。今天要擺宴招待巡撫大人,我們都忙得腳下冒煙了,剛才采辦的把東西都擔到後院去,我們都過去清點東西了,也未見你來燉過什麼,也的確沒人聽見你說讓我們看火。這一鍋子還擺在角落頭的小灶上,誰留神得見?”

“這話不是怪了,有的沒的都不一樣。”惠筠皺眉製止了她們,“必是你們其中一邊說謊。不過現在都得忙著,這事等完了再說。”

芬兒抽著鼻子就流下眼淚來,惠筠看芬兒的模樣,隻得說:“別哭了,我先與你一起去見姨娘吧。”

屋裏焚著香,白杏正在烹茶,風爐上的水壺冒著熱氣。她穿一件家常的絳紫緞子小襖,下身配竹青棉裙,倒出琥珀色的茶汁在杯中,遞到惠筠麵前:“不過是件小事,累大少奶奶跑一趟。”

惠筠隻得笑笑:“是姨娘孝敬老爺的心意,浪費了可惜。看芬兒怕得什麼似的,這孩子年紀小些,不如走了的芳兒。”那芬兒立在一旁,一直低著頭也不敢吱聲。

白杏覷了芬兒一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少奶奶試試這雲南沱茶,暖胃的。”

“是啊,尤其加上姨娘院子裏那口井的井水,味道特別醇厚的。”惠筠唯有順著她的話說。每次提起芳兒,白杏的麵色都會隱約難看些。芳兒是最早服侍白杏的丫鬟,和白杏的感情很好,但是一年前請辭走了。

不過說到井水,西園裏鑿的大小幾口井,偏就白杏姨太太院子裏的井水比別處的都要清冽甘甜。雖然老爺有些古怪,不愛用這水烹茶了,但平素惠筠她們幾個妯娌偶爾還會叫丫鬟過來取點水回去。惠筠這時低頭正要把茶杯端起來喝,卻猛地看見滿杯的茶竟是鮮血一樣稠紅,“啊?”她差點沒把整杯茶潑掉。

“少奶奶怎麼了?”桌子上放著一碟梅幹,白杏拈起一片含在嘴裏,詢問聲也是幽幽的。

惠筠再一回過神來看,杯中的茶湯色又恢複了正常,不得已勉強笑了笑:“沒什麼,剛才眼花了……姨娘以前不是不愛吃酸麼?怎麼……胃口不好?”

“是啊,有點。”白杏臉上的神情直愣愣的,“也不知道怎麼的,嘴裏淡淡的,身子也容易乏,沒有精神。”

“或是吃壞了東西?叫大夫來家看了嗎?”惠筠問。

“還沒,這兩日不是忙著要招待巡撫大人麼,我想等忙完了再說。”

“不是有了喜吧?我懷茳兒的時候,開初時也是覺得懶怠動彈沒有精神的,又想吃酸的。”惠筠掩嘴笑起來,“若真是,那可就大喜啦。”惠筠見白杏杯裏的茶已見底,遂起身替她倒上,“姨娘可得保重身子。”

白杏沒有答話了,點點頭。惠筠看她這樣神情,便告辭走了。

西園是夜諸燈爭輝,珠簾繡帷,真是仆從川流、人聲沸騰的一場家宴。接待的巡撫大人是李大人的後輩,前些年便有交際,還未發跡前,曾蒙李大人指點提攜過的,因此向來感念這一番恩義,在席間待家人、後生也不拿捏尊駕,倒是一派賓主和樂。

白杏姨太太從來是不多話的,這一晚上她更是神色倦怠,塗了粉的臉愈發顯出煞白。主菜一道道都是些紅燒果子狸、燜海參蹄膀、清燉活魚、水晶鴨子、蔥蒜火腿,滿桌子葷腥油膩。她筷子拿在手裏,實在下不去,豐盛的菜肴散發的氣味直叫她頭暈,胃裏翻得難受,不得已告了罪離席出去,哪知一走出飯廳就吐個不停。

使女嚇得了不得,趕緊叫來老媽媽,可她一叫更驚了老爺太太和客人。惠筠趕緊跑出來張羅,讓老媽媽扶姨太太回去,一邊著下人去請大夫,一邊訓斥使女。

待到大夫來了,診斷出果真是有喜,惠筠去告知老爺太太,一家上下都驚喜過望,巡撫大人連連道賀。李老爺立刻下令多撥一個使女給姨太使喚,太太則吩咐以後每月姨太房裏的月錢開支多增三兩銀子。

然而讓惠筠覺得一絲詫異的是,白杏姨娘本身卻還是一如平時的淡漠,對身孕之事並無絲毫喜悅。過了幾日,惠筠一早給老爺請安後,又特地來看她,隻見她穿一襲素色的罩袍,站在院子裏看滿樹的杏花,眼神定定的不知想些什麼。見惠筠來了,她也就笑笑。惠筠見她臉色愈發不好了,兩個眼窩青青的,於是關切地詢問幾句,她隻搖搖頭。

惠筠走到她身邊,待了一會兒見她仍不說話,心裏有些百無聊賴,低頭看地上一顆石子兒,便隨腳一踢。石子兒清脆地滾幾下落入了不遠的井裏。“咚”的一聲水聲,卻把白杏姨太太唬得一跳,隻見她急走幾步到井邊,神色不無慌張地探望著井裏。

惠筠十分奇怪地跟過去:“姨娘看什麼?”

那井裏除了一汪微晃動的碧水,什麼也沒有。惠筠更加疑惑,可白杏姨太太隻是盯著井水,過了好半晌,才轉過臉來看著惠筠,那眼睛竟有懼色:“那裏麵恍惚有個人……”說罷,就身子一軟倒了下去,幸好惠筠在旁拉住,才沒栽進井去。

惠筠攙住她時往水井裏覷了一眼,隻不過倒映出她二人的身影十分清晰。惠筠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隻是勸慰她道:“姨娘莫不是看花眼了?看你像是睡得不好,不如我扶你進屋歇息吧。”

丫鬟芬兒去廚房為老爺和姨太太拿宵夜,提著食盒和燈籠,天又剛下過雨,園子裏的路有點泥濘,她走得愈發小心,忽然聽見有人喊她:“芬兒,芬兒……”

她循聲望去,回廊的一根柱子後麵露出一個人的半邊身影,像是大少奶奶房裏的小鳳。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我還得給老爺送宵夜去呢。”芬兒道。

不知是不是因為燈籠的光映照,小鳳的眼睛也泛著黃黃的亮,她低聲問道:“跟我走麼?跟我走麼?”

“去哪兒?”芬兒疑惑道,待走近說話,那小鳳就發出兩聲笑,轉身走了,嘴裏似乎還在念叨著:“跟我走麼?跟我走麼?……”

“鳳兒癡傻了?”芬兒正想笑她,回廊的那一頭卻亮起光,走來幾個打著燈籠的人,是長媳惠筠親自帶著家裏幾個婆子上夜,巡視一遍各處的門戶和火燭。惠筠走過來道:“芬兒,你在跟誰說話呢?”

芬兒看了看惠筠身邊提燈的小鳳,臉色頓時青下來,雙腿眼看著就軟了,跪坐在地,食盒也差點打翻:“剛……剛才那個跟我說話的明明是小鳳……你……你怎麼又從這邊過來了?”

時光就像女人繡花的線團,抽的線越來越長,團在腳邊越滾越小。虛空裏慢慢繡出了鮮豔的花朵物事,可明暗裏總看不分明,不知是好是壞,但已繡了的線,卻就收不回了。

這日午間惠筠叫廚房熬了粳米粥,做了肉鬆卷子、胡麻煎餅,再配上腐乳酸筍鬆花皮蛋等幾色小菜,著下人分別端給老爺和太太,然後自己則與二房、三房的自家妯娌幾個湊在一起吃。

二房媳婦貴淑素來是個愛嚼舌根的,瞅瞅周圍沒有旁人,她就神神秘秘地探問:“你們最近聽到下人們說什麼了嗎?”

“說什麼?”惠筠搖頭。

“有人說白杏姨娘的院子鬧鬼呢!”

“嚇,你也聽說了?”三房媳婦文儀連忙接話,“我道是下人們捕風捉影混說的,不就是夜裏送宵夜的丫頭看見一個白影兒晃過去麼,也沒啥。”

“別以為隻是這些,其實不止這些呢。”貴淑撇嘴,“我房裏的丫頭看見過杏樹底下伸出一隻人手,動作緩慢地招了幾下。她還以為是葉子飄,可待走到跟前才看清,嚇得半死。姨娘她們家芬兒出來幫著撿起來的,可怪了,姨娘一出來那手就不見了。那丫頭回去發了兩日兩夜燒。”

文儀也壓低了聲音:“姨娘最近也越來越古怪了。那一日奶媽帶著我家小寶走過她院子,也不是故意的,小寶吃完果子手髒了,奶媽給他到井邊舀水洗洗,姨娘就突然從屋裏‘嘩’地開門出來衝著奶媽發火,說她帶小寶來這兒幹什麼,讓她快走,別擾了她清淨。”

“就是,以前姨娘都不這樣,雖說是懷了身孕脾氣會大點,可姨娘也未免有點過分。”貴淑用筷子挑著酸筍,“大嫂,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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