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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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簡介】
宗璞,1928年出生,著名哲學家馮友蘭之女。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係,退休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既有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淵源,又受外國文化長期耳濡目染,她的作品蘊涵著東方傳統哲學文化和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相結合的精神內涵,具有獨特的藝術氣質和高雅格調。主要作品有小說《紅豆》《魯魯》《三生石》等,童話《尋月記》《花的話》《總鰭魚的故事》等,散文《西湖漫筆》《奔落的雪原》《花朝節的紀念》《三鬆堂斷憶》等。由《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北歸記》組成的四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是其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其中《東藏記》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選文1 藝術淡化痛苦
藥杯裏的莫紮特(節選)
宗 璞
一間鬥室,長不過五步,寬不過三步,這是一個病人的天地。這天地夠寬了,若死了,隻需要一個盒子。我住在這裏,每天第一要事是烤電,在一間黑屋子裏,聽憑醫生和技師用鉛塊擺出陣勢,引導放射線通行。是曰“擺位”。聽醫生們議論著鉛塊該往上一點或往下一點,便總覺得自己不大像個人,而像是什麼物件。
精神漸好一些時,安排了第二要事:聽音樂。我素好音樂,喜歡聽,也喜歡唱,但總未能升堂入室。唱起來以跑調為能事,常被家人譏笑。好在這些年唱不動了,大家落得耳根清淨。聽起來耳朵又不高明,一支曲子,聽好幾遍也不一定記住,和我早年讀書時的過目不忘差得遠了。但我卻是忠實,若哪天不聽一點音樂,就似乎少了些什麼。在病室裏,兩盤莫紮特音樂的磁帶是我親密的朋友,使我忘記種種不適,忘記孤獨,甚至覺得鬥室中天地很寬,生活很美好。
三小時的音樂包括三個最後的交響樂——“三十九”“四十”“四十一”,還有鋼琴協奏曲、提琴協奏曲、單簧管協奏曲等的片段。《第四十交響曲》的開始,像一雙靈巧的手,輕拭著聽者心上的塵垢,然後給你和著淡淡哀愁的溫柔。《第四十一交響曲》素以宏偉著稱,我卻在樂曲中聽出一些灑脫來。他所有的音樂都在說,你會好的。
會嗎?將來的事誰也難說。不過除了這療那療以外,我還有音樂。它給我安慰,給我支持。
終於出院了,回到離開了幾個月的家中,坐下來,便要求聽一聽音響,那聲音到底和用耳機是不同的。莫紮特《第二十一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提琴組齊奏的那一段悠長美妙的旋律簡直像從天外飄落。我覺得自己似乎已溶化在樂曲間,不知身在何處。第二樂章快結尾時,一段簡單的下行的樂音,似乎有些不得已,卻又是十分明亮,帶著春水春山的嫵媚,把整個世界都浸透了。沒有人真的聽見過仙樂,我想莫紮特的音樂勝過仙樂。
別的樂聖們的音樂也很了不起,但都是人間的音樂。貝多芬當然偉大,他把人間的情與理都占盡了,於感動震撼之餘,有時會覺得太沉重。好幾個朋友都說,在遭遇到不幸時,柴可夫斯基是不能聽的,本來就難過,再多些傷心又何必呢?莫紮特可以說是超越了人間的痛苦和煩惱,給人的是幾乎透明的純淨,充滿了靈氣和仙氣,用歡樂、快樂的字眼不足以表達。他的音樂是訴諸心靈的,有著無比的真摯和天真爛漫,是蘊藏著信心和希望的對生命的謳歌。
在死亡的門檻邊打過來回的人會格外欣賞莫紮特,膜拜莫紮特。他自己受了那麼多苦,但他的精神一點沒有委頓。他貧病交加,以致窮死,餓死,而他的音樂始終這樣豐滿輝煌。他把人間的苦難踏在腳下,用音樂的甘霖潤澤著所有病痛的身軀和病痛的心靈。他的音樂是真正的“上界的語言”。
回家以後的日子裏,主要內容仍是服藥。最興師動眾且大張旗鼓的是服中藥。我手捧藥杯喝那苦汁時,下藥(不是下酒)的是音樂。似乎邊聽音樂邊服藥,藥的苦味也輕多了。聽的曲目較廣,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拉赫瑪尼諾夫等,還有各種歌劇,都曾助我一口(不是一臂)之力。便是服藥中聽勃拉姆斯,發現他的《第一交響曲》很好聽。但聽得最多的,還是莫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