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條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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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寧

1

邢麗來到市政府大院,正要進入主樓,看見市長焦遠從後邊小樓裏出來。她本能地轉過頭加快了腳步,卻聽見焦遠喊她:小麗。

她停住腳步側過身子看著焦遠,猶豫該迎上去還是該等著。想了想,還是朝著市長走過去。焦遠問她:今天周五了吧?

她說:是。

焦遠說:周一下午,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市長說完就走了,扔下邢麗在那裏發愣。邢麗在市藥監局工作,她來市政府辦公廳是取文件的,簽字時她把名字寫成了焦遠。市政府辦的小陳說:你是市長?她的臉倏地紅了。

從市政府出來,本來要坐46路公交車,卻陰差陽錯地上了27路。下車時還把高跟鞋崴了,那雙鞋是過生日嶽大健給她買的,她拿著斷了跟兒的鞋,恨透了焦遠。

她跟焦遠已經好些年不來往了。那天他叫她小麗,讓她回憶起他們是一個院子裏長大的。焦遠是她的表哥。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媽和焦遠的媽一塊兒上街,後麵就跟著她和焦遠。那時焦遠已經是大孩子,她才五六歲。

焦遠當市人事局長時,她曾找過焦遠,求焦遠給嶽大健調個好點兒的單位。嶽大健在市環衛局上班,每天早晨五點起來掃馬路。焦遠說:我剛當上局長,全市的人都看著呢,給你調了我還怎麼工作?

邢麗站起身就走。她說:以後我再找焦遠辦事兒,就不是人。

焦遠從人事局長提成組織部長,從組織部長提成常務副市長,前年又成了市長。焦遠每提一次,她心裏就恨一分。他當官沒給親戚們辦過事,親戚們都跟他疏遠了。

周一她不情願地走進市政府,一個身材瘦小的秘書把她領進市長辦公室,她的臉一直木著。焦遠卻衝她笑得非常開心,他說:小麗,我們好幾年沒見了。

她說:我們天天見你,在電視上。

焦遠轉了話題問三姨身體怎麼樣,三姨父身體怎麼樣,孩子怎麼樣等等。邢麗一一回答。這麼對答了幾句,話題就斷了,不知道往下該說什麼。

恰在這時來了一個電話,焦遠接的時候她看了看這間辦公室。窗台上的一盆君子蘭,葉子鬱鬱的,有種塗了蠟的感覺,她想到語文課本上鮮花怒放這個詞。她一直不理解什麼叫怒放,現在終於知道怒放就是帶著氣放。她相信那花兒是帶著氣的,帶著氣的花兒自然鮮豔奪目。

地上是一個很大的假山,周圍眾星拱月般擺了許多花兒,有些連她也叫不出名字。焦遠對著電話說什麼她沒聽,隻是想怪不得人人都想當市長呢,這一間辦公室比我們兩套房都大。光擺的這些花花草草,也夠我們吃三年的。

這麼想著,焦遠已經放了電話。她等著焦遠問她,焦遠卻沒問,她覺得屋裏非常安靜,陽光熱熱地照進來刺著她的身體,令她覺得局促,難受。仿佛是這辦公室的大,襯出了她的卑微。她看見焦遠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就想起身告辭。焦遠卻抬起頭問:大健還在環衛局上班嗎?

她說:他沒本事,能去哪裏?

焦遠說:也該調出來了。

邢麗沒說話,心卻不聽話地跳起來。

焦遠又說:那年你找我,有個副局長正在市裏告我。市委副書記還是他的親戚,我壓力正大。現在想起來,我對不起三姨。

邢麗的心一下就軟了,眼睛不由得有些濕潤。焦遠沒說對不起她,卻說對不起三姨,使她更難受。她不由得說:我媽從來不怨你。

焦遠說:你寫個簡曆來,我批一下,把他調到市物價局吧!局長是我提的,我剛才在電話裏也跟他說了。

邢麗恍惚想起焦遠剛才對著電話說過,給你那裏調個人好不好?想不到是在說嶽大健。焦遠說:我明天,後天都有會,周四下午在。你周四給我送過來,還是這個時間。

邢麗沒有說謝謝,卻說:我看你喜歡花,我家裏有一盆……

焦遠說:我這裏什麼都不缺,你就抓緊時間辦吧。我也許要調到別的市,慢了就來不及了。

邢麗心裏已經完全是感激了。

嶽大健恨恨地說:我不去物價局,我不沾他的光這些年也挺過來了。邢麗說:得了吧,人家主動幫咱們,你還有什麼不樂意的!你願意天天掃馬路怎麼的。

回到娘家跟母親一說,母親挺高興:我就知道焦遠這孩子不會忘了咱們,我是看著他從小長大的。錯不了。

母親高興,邢麗自然也高興。說:焦遠還問您了呢?

母親說:問什麼了?

問您身體硬朗不硬朗,我說您硬朗。七十多的人了還能跳街舞呢。

母親笑了,說:你告訴他,我硬朗。讓他把那個市長當硬朗了。

周四下午,邢麗如約去了市長辦公室。她認真地化了妝。她知道,小時候焦遠對她很有好感,七歲時有一次跟焦遠到街上玩兒,她困在一個高台子上下不來,還是焦遠把她抱下來的。焦遠當時還紅了臉。

想到這些,她細心地在臉上描畫著。焦遠接過她遞來的簡曆草草翻了翻就在上麵批了字。他的辦公桌左側放著一個地球儀,右側插著一柄小小的國旗,邢麗想:這就是市長的心胸啊!她不由得說:哥,我該怎麼謝你呢?

焦遠說:謝我幹什麼?你快去辦吧。

她說:哎。

正要走,焦遠忽然問:小麗,你的身份證在身上嗎?

她說:在啊。

焦遠說:我借用一下,幾天以後還你。

邢麗想也沒想就把身份證拿了出來。她遞給焦遠時,焦遠說:物價局長跟我挺鐵,你現在就去找他。越快越好。

從物價局出來,天藍得亮眼。剛走到站牌,一輛公交車就駛到她身邊,她跳上車,一個男士立刻站起來給她讓座兒。她心想,今天怎麼這麼順呢,怎麼淨遇上好人呢?

看到人們用公交卡刷卡,她才想起焦遠要走了她的身份證,前幾年她拿著兩萬塊錢炒了幾年股,知道身份證開戶有用。焦遠不會也要炒股吧?又一想,他是市長,還能幹什麼?總不會拿著出去詐騙吧?就算是幹了什麼,他當市長的不怕,我還怕什麼?

回到家裏,她沒把這個細節告訴嶽大健,隻是跟嶽大健說:焦遠已經批了,她也見了物價局長。局長說現在就是走手續的問題,用不了多少時間。

嶽大健高興地把她摟在懷裏,她推開他說:該做飯了。嶽大健說:還做什麼飯,出去吃。

那頓飯他們花了一百多,邢麗想起來就心疼。嶽大健喝了酒,流了淚,說:小麗,我以後真的再也不用五點鍾起床了?邢麗心裏也酸,把他扶到床上,說:再也不用五點起床了,想幾點醒幾點醒。

嶽大健反而淩晨四點鍾就醒了,邢麗睜著蒙矓的睡眼問:怎麼這麼早就起,早班兒沒上夠是不是?

嶽大健說:想到以後再不能上街掃馬路,心裏挺留戀的。

邢麗說:留戀什麼?

嶽大健說:看到馬路幹淨了,心裏有種感覺。市裏每個人都得從馬路上走,我就覺得這一輩子不白活。你說,人為什麼非要調,一輩子幹這個有什麼不好?

邢麗說:要不我明天就找物價局,就說咱們不調了。嶽大健便不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又說:我總覺得,這事兒沒這麼容易吧?

邢麗說:市長辦事還不容易?說到這裏,心裏不由得閃過了身份證的事兒,隱隱浮上不祥的念頭。

幾天後她接到一個電話,看到是陌生號碼,心突突地跳,她壓著聲音問:哪位?裏麵一個男子說:我是焦市長的秘書,焦市長讓你來一下。

邢麗匆匆趕到市長辦公室。焦遠問:見了局長嗎?

邢麗說:見了。

焦遠又問:他怎麼說?

邢麗說:他還埋怨你現在才跟他說,我說是我們不願意麻煩你。

焦遠“哦”了一聲,說:上次我跟你說過,我可能要調走。就怕現在的人,人在人情在。

邢麗覺得焦遠多慮了,當領導的最怕自己說了話不算數,卻不知道當下屬的最怕領導不讓自己辦事。她告訴焦遠說,物價局長把他們的關係告訴了藥監局長,藥監局長現在對她特別熱情。

她很想問問身份證的事,卻沒敢問。焦遠主動說:你的身份證,還給你吧。

她說:我拿著也沒用。

焦遠輕描淡寫地說:原來想在省城裏買套房,想了想還是不買了。什麼時候買,我再找你。

邢麗說:你用的時候就找我。心想,焦遠肯定是房買得太多了。

兩天後她又接到一個電話,還是陌生號碼。這一次不是市長的秘書,卻是焦遠本人。他說:小麗,你來我這裏一下,馬上就來。

焦遠臉有些發僵,眼睛裏閃著一道道紅絲,襯衣潔白,挺挺的西服上係著鮮亮的領帶;剛刮過胡子的臉青青的,仿佛每一條皺紋都見棱見角。他用一雙深沉的眼睛看著她,問:物價局那邊有信兒嗎?

邢麗說:局長說沒問題,我沒再去問。

焦遠說:催他們一下,這事要快。

邢麗說:剛給了人家簡曆。

焦遠說:你就說我問過。

邢麗:好吧。

看到焦遠沒別的事,她說: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焦遠說:你走吧,有事就打我剛才的那個手機。你把號記下來,不要告訴別人。

焦遠站起來送她,跟她握手,她覺得那雙手冰涼,前些日子握手時那雙柔軟溫暖的手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心想到底是市長的手,想不到短短幾天竟這麼幹硬冰涼。焦遠把一個手包塞進她手裏,說:我這裏有個重要的東西,你先替我保存一下。以後我用的時候再找你拿。

邢麗後背躥過一道涼意,她看著焦遠略顯蒼白的臉,意識到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她把那個包放進自己挎包裏,衝著焦遠點了點頭。

焦遠說:有些事,想來想去還得靠自己人。小麗,這事兒就靠你了。

邢麗說:你放心。

焦遠說:那你快回去吧,跟誰也不要提起。

邢麗說:行。

邢麗離開市政府大院時一直低著頭,心一路都緊縮著,回到藥監局才覺出手心裏都是汗。她在洗手間裏洗了手,又洗了一把臉,才覺得身上好受些。

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碰上局長。局長問她:小麗,你看我這身西服怎麼樣?她笑著說:當然好啊,是名牌呢吧?局長說:小名牌,現在越是大名牌越不可靠,都是溫州出來的。邢麗就笑。她奇怪自己還能笑出這麼好聽的聲音。

回到辦公室,她跟科裏的孟姐說菜市的行情,一會兒旁邊的翟大姐來了,她們又說美容麵膜的效果,三個人有說有笑。她腦子裏時常跳出虛偽這個詞,虛偽其實挺容易的,隻要你身上裝一個不同尋常的包。

回到家她打開焦遠的包,看到裏麵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難道焦遠是跟她開玩笑嗎?又打開夾層,看到裏麵有一封信。信是封著的,她不便打開。不過心裏倒也放鬆了,一封信又有什麼呢?

2

藥監局的人一直不理解,邢麗怎麼會找環衛工人。

她在局裏算漂亮的,細細的腰身,清清秀秀的臉龐,生了孩子以後還留著清水掛麵似的頭發,平時一說話就笑。人們覺得找一個機關裏像回事的科長都委屈了她,怎麼就跟了掃街的?

給局長開車的劉師傅在旁邊說:邢麗好色。

女同事們都笑:聽說過你們男人好色,沒聽說過女人好色。劉師傅說:有男人好色,就有女人好色。有愛江山的,就有愛美男的。你們都是愛江山的,邢麗愛美男。

嶽大健高高的個子,身板挺直,遠看像日本著名演員高倉健。他的嘴唇飽滿厚實,唇線棱角分明,鼻子挺拔得像一棵蔥;眼睛是雙眼皮,黑白分明,晶瑩明亮,看起來十分性感。別人給邢麗介紹時,邢麗第一麵就喜歡上了。

那時也沒想嶽大健會當一輩子環衛工,上麵答應嶽大健的父親,讓大健在下麵鍛煉兩年就把他調到環衛局,沒想到換了一個局長,原來的話不算數了。

嶽大健長得粗壯,心卻很細,他下班早,從書店裏買了菜譜細細地看,菜譜上偏貴的材料,他改造成便宜的,一頓三口人的飯花錢不多,做得菜是菜,湯是湯,邢麗一下班就熱熱地捧上來。

嶽大健不是討好她,他天生就是女人性子,環衛大隊工作單純,他一顆心就在邢麗身上,邢麗在局裏有天大煩惱,想到家裏這份溫暖也就不在意了。

嶽大健的缺點是心裏放不下事,焦遠找她存包的事,她沒敢說。她把焦遠的包扔到了箱子裏,把那封信放到了首飾盒最下麵的一層。焦遠冰涼的手告訴她,信的內容遠不是那麼簡單,她願意把這事往好了想,一個市長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就算有什麼事也跟她沒關係,她不過是替他保存了一下。

有時在家裏看著電視,她會發愣,嶽大健問她你想什麼呢?她說沒什麼。嶽大健敏感地說: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啊?她說:我在想你調動的事,快一個月了怎麼還沒信兒。

嶽大健說:有的調了兩年都沒調成呢。嶽大健說的時候,邢麗把台調到本市新聞頻道,看到焦遠正在一個鄉視察,對身邊的幹部們說:一定要抓好農業,落實好中央的三農政策。她看焦遠氣色很好,說話聲音很足,就想自己太多慮了。

第二天她又去物價局,局長說已經給環衛局發了商調函,環衛局回複同意後,人事局才下調令。又說:有焦市長,這些環節都沒問題,有問題了我去跟他們說這是焦市長的意思。邢麗道了謝,腳步輕鬆地離開了。

過了幾天,傳出焦遠要調到另一個市當市長的消息,是省會市,雖然一樣是市長,其實也算是提拔了。藥監局長主動把她叫到辦公室說:焦市長還年輕,能到省會當市長將來肯定要再往上走。邢麗替表哥謙虛了幾句,局長說:你在局裏幹了這麼些年,我跟班子裏的人碰了,下次調中層打算先給你調成副科,你願意去哪個科,我給你換換。

邢麗說:現在的科就挺好。局長說:有什麼想法就跟我說。邢麗說自己能力不夠,也沒什麼想法。局長說:那我給你考慮著。

想到藥監局長的態度,邢麗覺得焦遠即使調走,嶽大健的事也沒問題。她在局裏工作這麼些年,深知領導想幹的事沒一件幹不成的。想到焦遠托付給她的那封信,她就把自己當成了焦遠的心腹,覺得焦遠調走也不會不管她。

環衛局收到了商調函,環衛大隊的人就都知道了,他們說嶽大健找了個好老婆,漂亮女人沒有辦不成的事。這些話嶽大健聽不到,他現在每天恨不得多掃一些馬路,有別的工人請假,他主動要求替班,好像生怕以後再也掃不上似的。

有時他會想起高中時語文課本上的一段話,無非是主人翁什麼的意思。他掃了快二十年馬路,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主人翁,反而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最底層的,現在卻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是主人翁。說到底還是因為邢麗有這個表哥,有這個表哥了他是主人翁,沒這個表哥他就不是主人翁。

現在他真想躺在馬路上,告訴別人他在這條路上生活了二十年,從十八歲到現在,隻差七個月就是二十年,一對夫妻二十年也是老夫老妻了,有什麼矛盾也磨合了,醜的也看成了漂亮的。他覺得自己跟這條馬路就像夫妻,就像親人,就像左手跟右手。他覺得每一個走在這條馬路上的人,都是他的親人。

局裏領導告訴他,已經給物價局回了函,為了到那邊好安排,局裏決定給他先改成幹部身份。環衛大隊的工人們讓他請客,他說還沒調呢。師傅們說:沒調也得請,調了還得請。他說:好吧。時間就定在下一周。

嶽大健回到家裏,告訴了邢麗,邢麗卻說:真調了再請也不遲。嶽大健對邢麗的話從來是句句都聽,他果然就沒有請。

下一周正式宣布了焦遠調走的消息。接任的市長都來了,焦遠也到省會上了任。焦遠剛一走,市裏的幹部們就到省會看他,最先去的是市政府幾個副市長和秘書長們,接下來是市委和人大政協的,物價局長給藥監局長打電話,兩個人準備一塊兒去看,想把邢麗也帶上。邢麗說家裏老人病了走不開。局長說,那就下次去再帶你吧!一副遺憾的樣子。

沒想到就是那次去出了事,焦遠讓他們到了省城後先去古城會館666雅間,他散了會就趕過來。晚上七點,焦遠沒有來,藥監局長問要不要打電話催催,物價局長說催什麼,剛到一個新地方肯定事兒多,等吧!等到八點還不見人,藥監局長實在等不了,拿起電話給焦遠打,焦遠手機關了,又給他的秘書打,通了卻沒人接。幾個人有些垂頭喪氣,心想這一趟是不是不該來啊!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半還沒人理他們,心裏湧出來的都是怨氣:我們官再小也是看你來了,犯不著這麼冷落我們。心裏怨恨嘴上卻不說,隻說一些黃段子,一桌人笑得挺熱鬧。快十點,市政府一個秘書長給他們打電話,問他們在哪裏,他們說還在省城。秘書長說:快回來吧!出大事了!問:怎麼了?秘書長說:先回咱們市,電話裏說不清。

幾個人開著車回到市裏,才知道焦遠被中紀委的人帶走了,連秘書帶司機一鍋兒端。人是在新地方帶走的,事兒卻是在老地方出的,本市社保基金少了十多個億,市裏有個不知死活的人一直往上告,省領導跟焦遠關係不錯,本來想讓他挪個窩兒也是保護他的意思,最後還是沒有捂住。

藥監局長回到市裏,第一件事就想起了邢麗那天不去,覺得這女人跟焦遠不是一般親戚關係。她在局裏這麼長時間,跟焦遠是親戚卻從來沒露過,一個女孩子這城府也了得。從那以後,對邢麗就疏遠了很多。

邢麗是第四天才知道焦遠出事的,頭兩天她隻是覺得局裏人見了她有些變,客客氣氣的又有些疏遠。以前自己身邊熱熱鬧鬧的,現在突然冷清了。

倒是嶽大健知道得快,環衛工人們說:嶽大健,我們喝不上你的酒了。嶽大健問:什麼意思?一個工人說:焦遠讓中紀委領走了。嶽大健不相信,他們說:不信你打聽打聽。

回到家跟邢麗一說,邢麗意識到這是真的。第二天她抽空去找了物價局長,物價局長說:我們已經下了商調函,不會變。

又過了半個月邢麗再去物價局,局長躲著不見她了。局長的秘書告訴她:我們局裏沒變,是人事局那邊不同意。她隻好離開。想到人事局還有個熟人,就跑去跟人家商量,熟人說:小麗你傻啊,焦遠出了這麼大事,你趁早死了心吧。

邢麗回到家覺得心痛。嶽大健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不敢看嶽大健的眼睛。嶽大健終於明白了,說:我在環衛大隊挺好的。以前說調我還舍不得呢!邢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是緊緊捏著他的手。

現在,兩個人比以前更親密了,上街時緊緊地貼在一起走,熟人都躲著他們,他們也躲著熟人,實在躲不開了說幾句,他們的手還不自覺地握在一起。

假日裏,他們一塊兒逛商廈,邢麗不看價錢,見著好衣服就要試。嶽大健在一邊鼓勵她買。價格自然是貴,要是以前,打死她也不會買,現在一咬牙買了。她要穿得鮮鮮亮亮的,讓人們知道她還是以前那個邢麗。

下個禮拜她又到商廈裏買了一件,她不是買給自己,是買給別人看的。焦遠沒倒,她沒沾過焦遠的光,焦遠倒了也跟她沒關係。她活的是自己。

局裏剛調過中層,提了四個副科,根本沒有她。以前她在走廊裏常碰到局長,現在卻碰不到了。有一次她在局大門口迎頭撞上局長,局長低下頭點了支煙就把她錯過去了。焦遠的變故使她對這個世界看得更清楚了,她隻盼著早早下班早早回家。

現在她不再讓嶽大健做飯,自己做。嶽大健瘦了,短短兩個月掉了十六斤,以前說要調走他反而勤奮,現在說不能調了反而沒了工作熱情,別人的路段掃完了,他的路還留著好長一段。邢麗每天給他做好了飯端到桌前,他吃幾口就吃不下去了。邢麗說:你不能這樣,該吃吃該喝喝,你看看我。邢麗端起碗來大口地吃著,說:有什麼了不起,咱們丟了什麼了?不還是以前的日子嗎?

嶽大健說:真倒黴。

邢麗說:再倒黴還有焦遠倒黴嗎?人家關進去的都沒事,咱們反要垮了。

前幾天單位裏傳達焦遠的問題,說他挪用住房公積金八個億,受賄五千多萬。討論的時候大家都不說話,邢麗自覺地走開了。據說市裏有人到看守所看過他,說他反而比在任時胖了。她說:人家都心寬體胖,咱們有什麼想不開的?

嶽大健說:因為他撈足了,夠本了。咱們招誰了惹誰了?咱們抱著一條馬路天天掃,憑什麼讓咱們受這個打擊。明天給我二千萬,我不用他們查,自己就坐監獄去,一樣也能胖了。

這一說,邢麗才想起來焦遠還在她這兒存了東西。看到嶽大健睡熟了,她又拿出焦遠那個包裏裏外外看了,捏了,沒有別的東西。從首飾盒裏拿出信來捏了捏,覺得裏麵硬硬的。邢麗在外麵文靜,在家裏從小就是個敢決斷的孩子,到了這般時候她沒有猶豫,當下就把信拆開了。

裏麵的信是寫給她的,滿滿三頁紙。信裏還裹著一張卡。邢麗看了一眼嶽大健,生怕他醒來。她一隻手拿著卡,一隻手拿著信一目十行地看。先看了一遍,沒看明白,定了定神又看了一遍,還是不太明白。焦遠在信裏說,你看到這封信時我肯定出了意外。人生無常,現在想來還是當老百姓好。接著是一大堆人生感慨,和回憶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的話。最後說隨信的這張卡,是留給你的,用的是你的名字。不為別的,就因為總覺得這些年對不起你們。卡裏的錢寫的你的名字,就是你的,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隻是希望將來有機會你能照顧一下我的孩子。

邢麗又看了一遍,總算把意思看明白了。她想起來焦遠的老婆跟她長得有幾分相像,肯定是他老婆把這錢以她的名字存下了。既然信是寫給她的,她拆開就不算錯。焦遠說卡上的錢是她的,她當然可以收下。不過這算什麼呢?是贈送,還是收買她。錢肯定是焦遠受賄或者貪汙來的,她再接受算什麼?應該不算受賄吧?沒有市長賄賂科員的。她猜想,他的本心絕不是要給她,他沒法兒直說,隻是委婉地暗示她,希望以後能以她的名義用到他孩子身上,他的心思沒那麼簡單。

看來這一天人家是早有準備的,隻有自己像晴空遭了雷劈一樣。現在她倒想看看卡裏到底有多少錢。

3

邢麗已經十幾年沒來北京了,北京變了,一幢幢高樓大廈像中學生,天空被高樓切割著,湛藍中透著青春;道邊的樹木剪得整整齊齊,一塊塊草坪鋪展在高樓間,新鮮得像小孩兒的屁股。這真不是以前的北京了。

她來北京就一個目的,想知道卡裏有多少錢。她不花這錢,心裏也要有個數兒。

她進了一家銀行,等著叫號,她前邊有一對老夫妻安安靜靜地廝守著,像湖邊的一對水禽。左邊是個中年人,不停地抖著手裏的報紙。她覺得這人以前見過,不會是特意在這裏等著她吧?她右邊不遠是幾個年輕女孩子,像是打工仔,互相嘰嘰喳喳地說著話。等了漫長的時間,終於叫到了她的號,營業員問她辦什麼業務。她說先查一下餘額,營業員敲擊著鍵盤說:一千一百萬。

她沒聽清,又問了一遍。營業員肯定地說:一千一百萬。一瞬間周圍靜了,沒有聲音,營業員的聲音在她耳朵裏衝撞著。心在狂跳,好像一個拳頭在嗓子裏捅著,她咽了口唾沫朝周圍看了一眼。沒人注意她,隻有營業員在窗戶裏看著她,問:取多少?

周圍噪聲又響起來。一個可疑的人正朝這邊接近。她想,這麼大的餘額取少了肯定不合適,就說:取三萬。事後一想還是取少了。不過她一個人身上帶錢多了不踏實。營業員動員她購買一種理財產品,她不言聲。後來又動員她存五年定期,她隻說了一個字:不。就再也不說話了。她牢牢地閉緊嘴巴,生怕多說一句露出什麼馬腳來。

接了錢她急忙離開銀行,一個人在北京大街上走著。一個長著卷曲頭發的小夥子攔住她,她驚愕地看著他。他側過身體,朝她亮出手裏的一款手機,她意識到這是賣手機的,自己以前在本市也看到過。她搖搖頭,快速地離開了。

本來還想在北京逛一逛,現在不想逛了,北京這麼大,人這麼多,反而讓她驚恐,身上的卡沒有讓她覺得這個世界親近了,反而讓她感到了疏離。

地鐵裏人很多,人們好像都在看著她,知道她有錢,他們覺得她是好人嗎?好人不該這麼戚戚慌慌的,她參加工作十八年,一直是坦坦蕩蕩的,因為所有利益都離她遠遠的,她不想得到,也不害怕丟失,現在她失去了平靜。

出了地鐵她往西客站走,過天橋的時候一個衣著破爛的孩子伸出手向她乞討,她躲開了。不是不想給,是兩隻手要護著自己的包。聽說這種孩子都有大人在遠處指使,他們一天的收入可能比她上班還多。這個世界如此豐富,如此多彩,她不了解別人,就像別人也不了解她一樣。

聽別人說,焦遠受賄數額巨大,很可能要判死刑,一些賄賂是通過他妻子接受的,他妻子也被抓了進去,估計至少也要判二十年。他的女兒在加拿大,據說嫁了一個華人移民的後代,那麼這一千一百萬是沒人知道的,這卡牢牢地抓在自己手裏。

焦遠信裏的話她記得清楚:這卡用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她想,這真是一個急劇變幻的世界,昨天她還是個倒黴的小人物,現在好事又降到了她頭上。上帝給她關上一個門,又給她開了一扇窗。誰能知道她現在是個千萬富翁呢。

十幾年了領導沒找過嶽大健,現在有人通知他,到大隊長辦公室去一下。

嶽大健探著身進到屋裏,看了一眼,覺得坐在靠牆的椅子上比較合適,大隊長沒有請他坐,他又停住了。大隊長遞給他一支煙。邢麗禁止他吸煙,這是領導給的,他隻好接過來。領導給他點煙時他有點兒慌手慌腳,把領導的火吹滅了。領導索性把打火機給了他。

領導說環衛大隊新進了一批掃路車,這種車價格很貴,最初沒想安排他學習駕車,他調走是早晚的事。現在領導征求他的意見,問他願意不願意學。

領導是問他還能不能調走?嶽大健說他不想調了,就在環衛大隊幹一輩子。

大隊長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以前在局裏給領導當秘書,經驗不少。他說他願意把這種車交給老職工,主要是因為歲數大了需要減輕勞動強度。其實老職工也不是誰都能輪上,你一直工作勤勤懇懇的,先照顧你。嶽大健知道這是因為他剛剛經受了打擊,是想安慰他。他說:我笨,怕學不會。

領導說:跟你愛人商量商量吧。給你半天假,你回去吧。

他急忙跑到藥監局。局裏人告訴他邢麗一早跟單位請了假,說家裏有事。他回到家裏卻沒有邢麗,以為邢麗回了娘家,到了娘家一問,邢麗也沒有回來。

他腦子裏“嗡”的一聲,這些日子他一直覺得邢麗反常,花起錢來大手大腳,說話像聾子一樣吝嗇,早晨明明告訴他中午在單位裏吃,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正急著,邢麗回來了。

邢麗是四點鍾從北京回來的,一下火車她就踏實了,包也不再抱得那麼緊。路過菜市場還買了一條魚,幾捆青菜。背著一包錢,拎著一條魚進了門,看見嶽大健正急得嗓子冒煙呢!

邢麗問他怎麼回來得這麼早,他說領導讓他回家征求意見。邢麗說:這有什麼好征求的,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嶽大健說我想掃僻靜的路。邢麗說:那你別學駕車了。駕車省力氣也有風險!

邢麗說單位裏今天沒事,她提前下班想給他做一頓好吃的。嶽大健臉白了。她明明沒上班為什麼要這麼說?邢麗沒察覺,繼續說著單位裏的事。她今天有些興奮,雖然卡上的錢不是她的,她也高興,她把單位裏前幾天發生的事都放在了今天,一股腦兒地倒給嶽大健。

嶽大健不說話,邢麗也沒覺出他今天不說話和以往有什麼不同,跟嶽大健聊了一會兒,就到廚房裏做飯去了。嶽大健趕過去要幫著做,其實是想聽她繼續解釋。邢麗說,你累了一天,歇著吧。嶽大健回到客廳打開了電視。

電視裏演的什麼他沒看見,光是想邢麗到底去了哪兒,為什麼不告訴他。他下意識地換了幾個台,一低頭看見了茶幾上邢麗的包,三萬塊錢在包裏放著,明顯跟平時不一樣,嶽大健回身看了看廚房,邢麗正把魚放進鍋裏過油,“ ”的一聲,接著就是鏟子的聲音。他小心地把包打開,看到了裏麵一捆一捆的錢,沒有細數也知道個大概。他的心哆嗦了一下,把包又拉上了。邢麗端著菜過來,他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到衛生間洗手。回到客廳,邢麗已經把包拿開了。

吃飯時包在衣架上賊頭賊腦地看著他,包裏的殷實襯托著他的貧寒,除了一條馬路他什麼都沒有,他從來沒有給家裏拿回過這麼多錢,他的老婆拿回來了。

她是個好妻子,一條糖醋鯉魚從刮鱗到出鍋不過十幾分鍾,順便還做了清炒油菜,涼拌苦瓜。她在機關上班,工資表上的錢不如他高,拿回家的卻比他多,這回是不是也太多了點兒?多得出了邊兒是好事兒嗎?

邢麗在外麵緊張了一天,身上有些累,她平時不喝酒,嶽大健喝的時候偶然跟著抿幾口,今天興奮了也想喝。她給嶽大健倒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這在嶽大健看來大有深意。嶽大健不說話喝著悶酒,想聽邢麗解釋包裏的錢是怎麼回事,偏偏邢麗一句也不提。她說他們局長要調走了,到下麵一個縣當縣長。聽說新來的局長是個女的,以前在人事局是副局長。她說人生如夢,世事如煙,一點兒都不假。

嶽大健喝一口酒,低著頭吃菜,他不敢抬起頭看邢麗,他替邢麗難受。他覺得邢麗今天的興奮和殷勤大有原因,不說破是給她一個麵子。她不該這麼大張旗鼓地把興奮洋溢到臉上,這些日子她買了多少高檔衣服,老百姓可不想過這種不明不白的日子。

喝了酒的邢麗臉上燦若桃花,她穿著薄薄的汗襯,前胸豐腴地隆出一塊誘惑,抬起身給他夾菜時,一道乳溝在他麵前晃著,他不滿地閉上眼睛。從一認識她就知道她漂亮,這漂亮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是個環衛工,他懷裏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把掃帚,他能跟她過到現在是靠小心翼翼。他不是在過日子,是在捧日子;他守的不是妻子,是精致的工藝品。這個工藝品把一份寧靜一份滿足回報給他。

他抬起頭掃一眼那個包,那麼多錢他一年都掙不來,減去花銷,掃三年馬路都剩不下這麼多,如果她用這些錢羞辱他,他守著的就不是工藝品了。他希望這是個誤會,家裏的錢他從來不問,上一次她說存款已經夠十二萬了,他不知道怎麼會攢了這麼多,現在他把以前的事都懷疑了。

吃完飯她去刷碗,他坐著不動,從結婚到現在他都覺得對不起她,現在不這麼想了。看她今天興奮的樣子就知道,她得到的遠比他多。

包裏的錢他下決心不問。邢麗當然也不說,她怕他心裏擱不住事。談戀愛時她整天跟著他看電影,逛公園,像跟著大哥哥。一結婚就變了,是大姐姐領著小弟弟,什麼事都是她拿主意。他比她大三歲還多,不平衡的婚姻把他們的年齡改變了!

刷過碗洗了澡她就睡了,他也上了床。他挨著她躺著卻覺得離她很遠。有一陣他聽到她在打鼾,很快就沒有了。他感覺到她雖然閉著眼睛,實際上卻沒有睡著。

邢麗隻睡了幾分鍾就驚醒了,夢見卡丟了。她在尋找。緊張一直持續到醒來,心在狂跳,大禍臨頭的感覺。她回想夢中的情景,想跟什麼人說一下,卻不願意跟嶽大健說。她小心地翻一個身,想離得嶽大健遠一些。嶽大健也翻一個身,離開她更遠了。

這張卡怎麼辦?可以交給市裏,也可以自己留下。占上風的念頭是留下。誰願意讓到手的錢飛了呢?如果沒人問她,就沒有這卡的事。以後有人問,她可以說不知道。焦遠隻給了她一個信封,她不知道裏麵有什麼。

可是她從卡上取了三萬塊錢,怎麼辦?留著還是花了?當然是花了。邢麗從來是個敢想敢做的人,她嫁給嶽大健隻考慮了幾分鍾就決定了。經過了焦遠的事,反而破罐子破摔了,謹小慎微地活也是活,轟轟烈烈地活也是活,感激涕零地活也是活,理直氣壯地活也是活。焦遠能有一千萬,她為什麼不能有?

她想起那天在市政府大院看見焦遠的情景,焦遠在陽光下朝她笑著,人家想的就是今天,說是給嶽大健調工作,不過是給她點兒甜頭,想把這錢從家裏轉移出來。報上公布他受賄五千萬,在別人看來是天文數字,卻沒想到這裏還有一千多萬。

她沒有覺出嶽大健醒著,這個男人天天在馬路上辛苦著,他憑什麼不該過得好點兒,他應該有件好點兒的大衣,上街時他應該穿得像回事,別人越是看不起,他們就越應該看得起自己。

嶽大健卻在想,她白天到底去了哪兒?設想了許多人,都覺得不像。真正的可疑從來都是在不可疑的地方。這麼一想又都像了。隔壁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接著聽見了砸東西的聲音和女人的哭聲,那家天天打架,白天卻挽著胳膊走著。這個世界有多少秘密?有多少他們不理解的事?在別人眼裏他和邢麗也是恩恩愛愛的,可是他們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個看不見的對手在遠處威脅著他,這個夜晚再也不能安靜了。

嶽大健一上班就找領導說他願意學駕車。

他到駕校報了名,下午三點回到家裏。邢麗也從單位回來了,要他陪著上街。嶽大健說:你自己去吧,我挺累的。邢麗立刻不高興了。她在家裏說話從來是聖旨,容不得嶽大健不聽她的。

嶽大健隻好跟著她去,卻想不到是給他買衣服,一身西服花了四千多元,邢麗拿起來就付了錢。她讓他把舊衣服脫下來換上新買的西服。他要個子有個子,要氣質有氣質,怎麼會成了環衛工呢?如果不是投錯了胎,就是命運出了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