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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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力

吳冶平當了一輩子職業經理,離職之後坐在家裏等退休了,卻突然自己當起了老板。

事情起因於林中,一個名字看上去像梁山好漢“林衝”的山東小夥子。

林之前在一家台資企業做業務員,後來因為掌握了訂單,就注冊了自己的公司,繼續給吳任職的深皇集團供貨。因為這層關係,林對吳十分尊重,開口必稱“大哥”,還特聘吳為其公司的“顧問”。

今天是8號,林和往常一樣,給吳打電話,約大哥出來坐坐。吳當然知道“坐坐”的含義,略微遲疑了一下,說,我已經離職了。

“知道,”林說,“我也不給深皇供貨了。”

既如此,你還約我“坐坐”幹什麼?難道是打算把之前的顧問費要回去?

這也是可能的,現在的人現實得很。離職才一個月,吳已經深切體味人走茶涼的滋味了。

人走確實應該茶涼,這點吳冶平能想得通,問題是不要涼得太快,否則就有點傷人。

雖如此,吳還是決定去。不去,對方找到家裏來更麻煩。

“坐坐”的地點是吳冶平家附近的一間香港人開的茶餐廳。茶餐廳最大的好處是既能喝茶,也能吃飯,還能要一個包間打麻將。吳選擇這裏的主要理由是離家近,且不張揚,最適合應對“坐坐”這類事。

二人見麵,小夥子臉上依然洋溢著熱情,絲毫沒有“涼”的意思。

吳不動聲色,想著你不管是真熱情還是假熱情,“坐”到最後,總要露出真容的。之前每次出來“坐坐”,二人都先扯一些閑話,吃點什麼,再喝點什麼,等到臨走的時候,林把一個信封交給吳。今天的程序估計也差不多,隻不過最後的動作相反,不是林給吳信封,而是林向吳要回之前的信封。當然,也可能不要回,隻是把話講清楚,到此為止,各不相欠,好說好散。所以,今天“坐”到最後,當林再次把一個信封像往常一樣恭恭敬敬遞給吳的時候,吳相當詫異。

吳沒接信封,當然也就沒說“謝謝”,甚至都沒有笑。他看看信封,再看看林,問:“你怎麼還給我這個?”

“顧問費啊。”林說。

“我知道顧問費,”吳說,“可我已經離職了呀,今後關照不了你了。再說,你也不向深皇供貨了,我怎麼還能收這個?”

“可我們當初說好是三年的呀。大哥忘了?”林說。

是,當初是說三年的。當初林把聘書正兒八經地交到吳手上的時候,吳還覺得有些好笑,但為了體現對林新注冊的小公司的尊重,吳還是接了過去,並當著林的麵展開看了,上麵寫著聘期三年。吳當時開玩笑地說,沒準我幹不到三年就離職了呢。沒想到一語成讖,如今自己真的提前離職了。既然離職了,就顧不上也問不著了,怎麼還好意思拿人家顧問費呢?

“大哥離職不假,我也確實不向深皇供貨了,但三年期限未到啊,大哥仍然是我的顧問,我當然要付顧問費。”林堅持說。

吳冶平有些疑惑,仍然未接。

“大哥是我的精神支柱,”林說,“大哥忘了,當初是您鼓勵我成立公司的。”

沒錯,當初確實是吳鼓勵林成立公司的。彼時林在台資廠當銷售經理,深皇集團是台資企業的客戶單位,林經常請吳冶平吃飯。一次喝得高興了,吳對林說,在市場經濟背景下,什麼最重要?客戶最重要!隻要有了客戶資源,任何人都能當老板。他還具體舉例說,不要說技術含量很高的科技產品,就是擦屁股的衛生紙,隻要你有足夠的客戶資源,比如整個深圳市的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都采購你的衛生紙,那麼,你就能當老板了,當大老板!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林聽了吳的“高論”之後不久就注冊了自己的公司,繼續給深皇供貨,並請吳當顧問。吳當初接受“聘書”的時候,以為是林中套住他的手段,沒想到林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林說,“如果當初不是大哥的一番開導,我哪裏能想起來自己成立公司?哪裏能自己當老板?所以,不管離職不離職,大哥都是我們公司的顧問。三年期滿,我還希望大哥繼續給我們當顧問。隻要大哥願意,一輩子當我公司顧問都可以。”

能有這樣的好事?莫不是誑我吧?

如今假話聽多了,偶然聽一次真話,反倒不適應。

可是,能誑我什麼呢?我一不是年輕美女,二無職無權,隻要信封裏的錢是真的,就誑不了我。

這麼想著,吳就接過信封,想著等回去之後打開看看裏麵的錢是真是假再說。

錢當然是真的。

這反倒讓吳冶平微微不安起來。他們這一代人,還有自己信守的做人原則,其中一條就是無功不受祿。之前吳在深皇集團擔任高管,對下屬工廠采購哪家公司的元件有發言權,接受供貨企業的顧問費問心無愧。如今離職了,說話不好使了,且林中也已經不向深皇集團供貨了,自己再拿人家顧問費,就顯得不知趣了。

吳不是那種不知趣的人。但他也沒有反應過度。生活的經驗告訴他,很多事情,特別是一些無傷大雅的事情,著急處理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等等再說,說不定等著等著,事情就自然解決不需要處理了。比如林中給他顧問費這件事情,吳冶平就打算等一個月,等到下個月8號,林中不打電話約他出去“坐坐”了,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就不需要為此不安了。如果那樣,那麼今天這個信封,就當是“最後的午餐”好了。萬一下月8號林中再打電話約他出去,再說。吳冶平感覺老了,很多事情不想較真了。好事情不能提前祝賀,壞事情不必提前煩惱,車到山前必有路。

吳甚至認為,或許等不到一個月,林就會找他。

吳不相信林中堅持繼續給他顧問費完全沒有所圖。他相信重情之下必有所求。他能求我什麼呢?

不管他了,以不變應萬變,這個月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說,自己來深圳快三十年了,能讓林中這毛頭小夥子“禍”到哪裏?

吳相信,一切“禍”都是自己惹的,自己隻要不貪不義之財,不戀非分之色,不受無功之祿,憑他的人生曆練,別人是“禍”不了他的。

半個月很快過去,林並沒有來找吳,這反倒讓吳冶平愈發不安起來。他想到了放長線釣大魚,但更懂得線不能太長,太長了,即使釣到大魚,估計也收不回來。林中好歹也是一個老板,有多大腦袋戴多大帽子,不可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在後半月的時間裏,吳幾乎天天盼望林中找他,但林一直沒有找他。吳當然也能沉住氣,沒主動聯係林。

終於等到8號,吳從一大早就等候著,一直等到下午,才接到林的電話,當即有另一隻靴子落了地的感覺。

照例還是約他出去“坐坐”,還是在吳冶平家附近的那間香港人開的茶餐廳。

二人見麵,先扯一些閑話。吳主動問林,你怎麼不給深皇供貨了呢?與我離職有直接關係嗎?是誰為難你了嗎?

“當然有一定關係,”林說,“但也不全是。”

“哦?”吳想知道細節。

林說:“我供貨不是很準時,之前大哥在的時候,還能通融,現在大哥離職了,下麵就較真了,我達不到人家的要求,隻好退出。”

是。吳冶平想起來了,就在前幾個月,林中未能按合同期限為工廠供貨,工廠按照規定要取消林的供貨資格,還要罰款。林找到吳,吳幫他作了協調,先按合同規定期限立刻提供一半的貨,剩下的一半延期幾天送到。吳這麼做確實是袒護林,但對深皇集團也沒有造成任何損害,畢竟,同一批貨並不是同一天使用,先交付一半,過幾天再交付剩餘的一半,雖然不符合合同約定,但並不耽誤生產,最多就是給收貨驗貨的人添一些額外的麻煩。可如果沒有吳出麵協調,工廠方麵嚴格按合同條款辦,對林中罰款甚至取消供貨資格,也是有理有據無話可說的。這,大概就是林每月爽快付給吳顧問費的根本原因吧。

可我現在已經離職了呀。吳冶平想。

“你為什麼不能準時供貨呢?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嗎?”吳問。

林中苦笑著點點頭,說是。

“為什麼呢?”吳問。

“因為我自己沒有工廠。”林中說,“我提供客戶的元件也是從別人那裏買來的,或者說是委托加工的,有時候貨湊不齊,就耽誤供貨期了。”

吳冶平若有思索,反思自己當初海侃的“隻要有訂單就能當老板”,現在看來未必全麵。比如林手上確實有訂單,可沒有工廠,不能保證按時交貨,總是這樣,也不行。

“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啊。”吳冶平說。

林中說:“是。”

“主要是做不大。”吳補充說。

“是。”林說。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開工廠呢?”

“當然想過。打算明年下半年開。”

“為什麼要等一年呢?”吳問。

“目前條件不成熟。”林說。

“什麼條件?”吳問。

“主要是資金。”林說。

“多少資金?”吳冶平進一步問。問話的口氣,仿佛他能幫林中解決。

“節省一點,兩百萬就夠。”林說。

“怎麼節省?”吳問。

“工廠不能建在深圳,找惠州那邊偏僻的地方,廠房和人工都便宜一些。還有就是隻上一條生產線,等資金充裕了,再逐步擴充。”

吳把林的話在腦袋裏迅速過了一遍,然後問:“你自己有多少錢?”

林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的錢主要用在業務上,有多少錢,做多大生意。假如要自己開工廠,勉強能湊一百萬吧。”

吳冶平又想了想,說:“假如我給你一百萬,加上你自己的一百萬,是不是就能把工廠開起來?”

“當然可以。”林中說。

接著,吳又詳細問了關於自己開廠的一係列的事情。從林的回答來看,他確實早有此打算,居然對方方麵麵的情況都很了解。最後,林主動對吳說,投資辦廠是大事情,大哥可以通過其他朋友多了解了解這個行業的情況,然後再作決定。

“行,那我回去再了解了解,考慮考慮。”說著,吳冶平就站起來。

林沒忘記掏出信封,恭敬地遞給吳。

“這就不必了吧,”吳半開玩笑半認真說,“如果我決定投資,就不是你的顧問了,而是你的股東了,我要收的,就不是顧問費,而是分紅了。”

“那好,”林說,“一言為定,等大哥決定投資了,我就不給顧問費了。但今天不是還沒決定嘛,所以顧問費還是要給,大哥你也必須收。”

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裏,吳和林的聯係多了起來。主要是吳冶平主動找林中。大多數是電話聯係,偶爾也見麵,地點仍然是吳冶平家附近的茶餐廳。討論的內容當然是辦工廠的事情。

林說:“辦工廠對我非常重要,即使不賺錢,我也要辦。”

“哦,為什麼?”吳問。

“起碼能增強我在客戶心中的可信度,不會把我看成皮包公司。這樣我的訂單量就會大幅度增加。大哥您知道,隻要有訂單,肯定就有錢賺,無非是賺多賺少的問題。”

“是。我知道。訂單就是‘客戶’嘛。”吳說。

“所以,”林說,“我必須自己開廠。”

吳點點頭,問:“那你現在怎麼處理的?我聽說下麵的人還到你工廠看過。”

林中先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說:“弄虛作假唄。我事先打好招呼,然後把客戶帶到為我提供貨源的工廠參觀。”

“客戶看不出來?”吳問。

“當然能看出來,”林說,“但我會圓,不說這家工廠完全是我自己的,而是說我在其中有股份,再說這些人私下我都打點好了,參觀工廠是走過場,不會較真。”

“哈哈哈哈……”吳和林一起開心大笑。

笑過之後,林中說:“但這樣的結果是增加了成本。打點客戶需要直接成本,請求供貨方配合‘參觀’需要間接成本。所以,大哥說得對,長此以往不是辦法,我早晚要辦工廠,砸鍋賣鐵也要辦。”

林幾乎說服了吳。不是林把前景描繪得多麼絢爛,而是林誠懇的態度,特別是林所表述的許多觀點都是吳自己當初灌輸給林的。因此,投資辦廠,與其說是幫林中,不如說是吳冶平自己幫自己。

盡管如此,吳還是不敢貿然投資,類似的失誤,他看到得太多,甚至經曆得太多了。雖然之前的失誤損失的不是他自己的錢,但教訓卻可以為自己所用。

他決定試探。

這天,吳主動約林來“坐坐”,地點仍然是老地方。

吳問林:“你上次說有多少錢就做多大生意,是嗎?”

林回答:“是。我簽訂單的時候,必須考慮自己的資金實力,實力不夠,寧可不簽。”

“那當然,”吳說,“單子大了,自己沒有足夠的資金進貨,不能按時出貨,等於違約了。違約是要付違約金的。”

“是。”林說。

“可不可以打時間差?”吳說,“比如你隻付一半的定金,從上家把貨拿來,賣給下家之後,再付上家的錢。”

林笑了,說:“當然可以,但必須有大哥您這樣的靠山罩著,不然,下家也會如法炮製,隻付我一半的資金,等到第二批貨到的時候,再付完上批貨的資金。”

吳忽然明白了,“顧問費”的價值原來在這裏,其實是“關照費”啊。同時,他再次感到了林中的坦誠。

“能不能這樣,”吳這才亮出底牌,說,“我先借你一點資金,你把生意做大,等到有足夠的訂單了,我們再商量辦廠的事情。”

林想了想,說:“也好。要不然,我們工廠開了,卻沒有足夠的訂單,更麻煩。”

“就是這個意思,”吳說,“等到手上有足夠的訂單,再開工廠也不遲。”

接著,他們就討論借款的具體細節。

吳決定先借給林十萬,投石問路,萬一出現閃失,也在可承受範圍之內。

月息三個點。本金十萬,每月利息三千。吳冶平心裏一盤算,十萬資金月息三千,如果自己借給他幾十萬資金,每月利息收入不是比離職之前在深皇擔任高管的工資還高?

“三個點?是不是太高了?”吳主動問。

“不高,”林回答,“不瞞大哥,不到百分之十的盈利我不會接單,扣除給對方的回扣和其他開銷,純利大概六個點,我和大哥每人三個點。”

手續很認真。林中寫了借條,簽名,摁手印,蓋上公司公章,還附上林中的身份證和他公司的營業執照正本複印件。末了,林還開出一張三個月的十萬元承兌彙票給吳。

“這就不必了吧。”吳說。

“要。”林說,“萬一這三個月裏我個人出事了呢?”

“不會的。”吳說。

“我說萬一。”林說。

到了三個月,本金不但沒還,吳冶平還主動追加了借款。

雙方合作得很愉快。每月8號,他們照例在吳冶平家附近的茶餐廳見麵。每次見麵,他們先聊天,吃點,喝點,最後臨走的時候,林中照例取出一個信封,裏麵是林每月支付給吳的顧問費外加借款利息。後來,因為借的錢多了,利息數額比較大,一般的信封裝不下,林建議直接打入吳的賬戶。

林中很守信用。細節上做得很到位。比如每月8號往吳冶平的賬戶上打顧問費和利息,都是上午打,準確地說是上午銀行一開門的時候打,吳的銀行賬戶與手機聯網,錢一到賬,手機上就有短信提示。吳發現,林支付顧問費和借款利息從來不拖到當天的下午。這就讓吳很放心。不是放心林對他守信用,而是放心林的做人方式。吳做了多年的企業高管,雖然沒直接當老板,但認識的老板不少,經曆的事情更多。他相信,做老板就是做人,隻要會做人,沒有訂單可以爭取到訂單,沒有資金可以籌集到資金。比如像林中這樣,上午銀行一開門就把利息打過來,說明他做事情習慣性地考慮對方的感受,對吳如此,對他的客戶也如此,生意當然越做越大。而隻要林中生意順利,有錢賺,吳的借款就很安全。吳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世界上沒有誰天生就想當壞蛋,凡是借錢不還想賴賬的人,基本上都是經濟窘迫所致。如果像林中這樣生意蒸蒸日上,誰願意借債不還喪失人格?所以,吳對林的表現相當滿意。他甚至沾沾自喜,得意自己看人的好眼力。

不用說,吳借給林的資金越來越多。表麵上是吳支持林的事業,其實也是林中幫吳冶平。畢竟,月息三個點等於年息三分六,不到三年,就收回本金,做什麼生意能有這麼高的回報?

雖如此,但凡事都得有個度,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會出問題。因此,當吳借給林的錢超過五十萬的時候,他有些不安起來。吳有兩個擔心。一方麵,他擔心錢多了會出事,畢竟,林中的公司沒有工廠作依托,萬一哪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吳上哪兒去找他?另一方麵,吳又希望這樣的關係一直持續下去。不用上班,坐在家裏,每月收一兩萬的利息,不是很好嗎?雙向擔心交織在一起,搞得吳很糾結。他強迫自己開動腦筋,充分利用這些年自己當職業經理人積累的經驗,努力設計出一條左右兼顧的解決辦法。

這天吳主動打電話約林出來坐坐,地點還是老地方。吳冶平喜歡老地方的另一個原因是香港老板待人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熱情卻從來不多事。比如不打聽吳的身份和他來這裏的目的,這就讓吳感到很舒服,很溫馨,還很安全。吳認為好環境是出好結果的必備條件。

二人見麵,照例先喝茶聊天,今天是吳主動約林的,當然由他先進入主題。

吳先是假裝替林考慮,說借款超過五十萬了,每月支付的利息接近兩萬,問林是不是承擔有困難。

林說沒困難,並且把上次關於至少賺六個點、他和大哥每人三個點的那套話又說了一遍。還說感謝大哥,成全了他,生意越做越大,這個月又開發了一個大客戶,又接了大單等等。

“那麼,”吳問,“是不是還要借資金?”

林說是,但他不好意思再向大哥開口了。

吳略微沉思片刻,說:“也是,總是借款不是辦法,要不然我幹脆入股吧。”

吳是故意“沉思”的,其實,方案及其表述方式他早就想好了,他就是想通過債轉股的方式,既要保證資金的安全,又要獲得長期利益。當然,吳深知得與失的關係,為達成這個兩全其美的局麵,他打算舍棄一些利益。具體地說,是在利息收入上主動作出一點犧牲。

林聽吳這麼說,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高興起來,說:“那好啊!如果大哥能夠入股,那我就更有底氣了。”

吳問林公司現在的資產規模多大?

林說他的錢全部滾在業務上,沒有固定資產,隻有流動資金,他欠上家的貨款,下家欠他的貨款,兩項相減,加上必要的周轉資金,淨資產大概250萬。

吳不敢確定林說的數據是真是假,也沒辦法確定,他相信這裏麵多少有些水分,但他不必揭穿,也不想去仔細查賬核對,他有另外的對策。

吳說:“好。那我就拿五十萬入股,占你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大約是太出乎林中的意料了,林聽吳這麼說,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來不及反應。

吳接著說:“不過是有條件的。條件是,我不參與公司經營,因此不管公司經營好壞,每月按時拿固定回報。”

林似乎明白了,其實還是借款,相當於自己拿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擔保。

“好。”林說,“我仍然按三個點每月支付固定分紅。”

“不必,”吳說,“兩個點。”

“兩點五吧。”林說。

“就兩個點,”吳說,“如果公司收益不錯,年底可以額外有些分紅。”

“行,聽大哥的。我保證不讓大哥吃虧。”林說。

吳心裏想,吃虧我也不怕。之前是三個點,現在是每月兩個點外加年底分紅,本身就相差不大,但如此一來,自己就成了公司的股東,不僅能保證長期獲利。而且作為公司的第二大股東,可以隨時了解掌握公司的動向,比單純的借錢更安全一些。

因為是債轉股,不存在打款的問題,所以,雙方簽訂協議之後,就去產權過戶中心辦理過戶手續。操作是委托中介協助完成的,但吳和林必須同時到場,當麵出示身份證並在文本上簽名。總共要去兩個地方,每個地方都排隊,過程有些複雜,但吳冶平心裏很高興。越是複雜,說明越是正規,越是安全。等一切手續辦完,深圳聯合產權交易所的《股權轉讓見證書》拿到手上,吳冶平成了林中公司的第二大股東和副董事長。

不,現在應該說是林中和吳冶平兩個人的公司。公司叫深圳市林瑞實業有限公司。

既然成了股東,就等於一家人了,吳陸陸續續又借給林一些錢。總共大約五十萬,加上入股的錢,吳在林那裏的資金差不多正好100萬。後五十萬是借款,每月利息一萬五;前五十萬是入股,每月固定回報一萬。兩項加起來每月兩萬五的收入,超過吳冶平在深皇集團擔任高管期間的月薪。吳忽然發覺,離職之後,自己的生活並沒有沉落,相反,還找到了人生新的精彩。他感悟,性格決定命運,受父親的遺傳,他算是一個敢於冒險的人。上世紀50年代,父親為高級社送公糧進城,發覺城裏的生活比鄉下精彩,果斷地決定留在城裏,從糧庫的一名扛麻袋苦力做起,一輩子雖然沒有飛黃騰達,卻最終將全家弄成了城鎮戶口,成了城裏人,一度成為老家鄉下父老鄉親最受尊敬和羨慕的人。所以,吳冶平認為,人的一生,該激進的時候就應該大膽前進,該退卻的時候也應該果斷退卻。二十多年前,吳在家鄉的小縣城教育局當副科長,聽說深圳這邊建設特區廣納人才,就勇敢地跑到深圳看看,並最終選擇留在深圳。如今,雖然不能說事業輝煌,起碼成了真正的深圳人,沒貪沒腐,就憑兩套房子,早已成了名副其實的“百萬富翁”。如果留在家鄉,憑父親扛麻袋的背景,吳冶平低三下四謹小慎微兢兢業業一輩子,估計也隻能熬上屁股大的“科長”。再說這次深皇集團大股東更替,董事局主席和總裁雙雙走人,吳作為董事局辦公室主任,新班子主動約談,希望他留下繼續任職,但吳沒動心。他清醒地認識到,如果留任,不僅顯得對舊東家不仗義,而且新主子在用過他之後肯定卸磨殺驢。於是果斷地聲稱自己年老體弱,主動離職,不僅落個好名聲,還一不小心成了林瑞公司的副董事長,月收入接近三萬。

吳從心裏感謝林。如果不是林,他這一百萬閑錢肯定放在股市上,估計經過此輪大跌,損失至少三分之一。

因為感激,他就比較關心林,重點關心林的事業成長。畢竟,林是個事業型的小夥子,而且,林的事業當中有吳冶平的一份。

這一天,吳主動提醒林:現在是不是可以考慮自己辦工廠了。

“工廠?”林似乎很詫異。

“是啊,”吳說,“半年前我們不就討論過自己辦廠的事情嗎?怎麼,你忘記了?”

“啊,沒有,”林說,“大哥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吳更加詫異,他是真的詫異。

“我沒有對你說過嗎?”林問。

“說過什麼?”吳反問。

“說開工廠的事情。”林說。

“說過呀,”吳說,“半年前就說過。當時你說自己開廠對你非常重要,還說當時開廠時機不成熟,等今年再開,我還說打算投資和你一起開的。怎麼,不開了?”

不開也沒關係,吳冶平心裏想。像這樣我每月收入接近三萬,沒有風險,不用操心,其實比自己開工廠更實惠。不過,吳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既然當初兩個人說好了等時機成熟就辦廠,那麼如果林現在辦廠,吳即使明知道無利可圖,也多少會支持一部分資金,大不了第二次債轉股,把後麵的五十萬借款作為工廠的投資。

“你看我忙的!”林說,“真不好意思,忘記對大哥說了,我的工廠已經開起來了呀。”

“開起來了?”吳冶平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憑自己與林的關係,憑他是公司的第二大股東和副董事長,憑他是林的“大哥”和顧問,憑他是林的債主,像自己開廠這麼大的事情,不要說他們之前專門討論過,就是沒聊過這個話題,林中辦廠,於情於理,無論如何都要告訴他的,甚至要征得他的同意。這是常識,做人的常識,也是合夥辦公司的常識。

“不好意思,”林解釋道,“真是忙暈頭了。我一直以為大哥知道呢,沒想到您不知道。大哥您不知道,辦工廠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其實很難,千頭萬緒,焦頭爛額,真把我頭都忙暈了,忘記告訴大哥了。”

撒謊!吳冶平心裏罵道。徹頭徹尾的撒謊!這麼大的事情,你告訴我還是沒告訴我,難道能不記得?再說,這不是告訴不告訴的事情,而是必須征得我同意的事情!

“你還當我是大哥?”吳問。

“當然,”林信誓旦旦地說,“大哥永遠是我的大哥,是我的精神支柱。”

吳看著林,忽然感覺這不是之前認識的那個小夥子,而是另一個人,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

林還在解釋,嘴巴一張一合的,像剛剛從水裏撈起來的魚。

吳此時很討厭林,發覺林中在這樣當麵說謊的時候非常醜陋,不堪入目。他感覺自己被欺騙了。不,應該說是他自己把自己給欺騙了。沒想到快到退休年齡了,竟然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夥子給騙了!

是啊,吳冶平想,我來深圳快三十年了,從港資廠生產主管做起,幾經跳槽,最終進入深皇集團,從小經理做到高管,怎麼能被他騙了呢?

利益。吳冶平想,是利益,這叫利令智昏。

冷靜。吳又想,這時候我必須冷靜。我還有一百萬在他手上,不能輕易翻臉。當然,我不怕他,我來深圳快三十年了,紅道黑道哪個道上沒有熟人?什麼樣的愁事怪事沒有聽過見過經曆過?你以為深皇集團高管是那麼容易混上、那麼容易當成的呀?不要說這件事情我占理,就是不占理,憑關係,我也比你有路數。但不論怎樣,翻臉都是下策,翻臉的最終結果肯定是兩敗俱傷。吳冶平又自我安慰地想,沒有底氣的人才急於翻臉,而我是有底氣的,至少在林中麵前有底氣,所以用不著立刻翻臉,先把情況弄清楚再說。

這麼想著,吳就冷靜了一些,他平靜地對林說:“這樣不妥吧。公司是我們兩個人的,你是第一大股東,我是第二大股東。你是董事長,我是副董事長。像投資辦廠這麼大的事情,不是你告訴我不告訴我的問題,而是必須征得我同意的事情。你口口聲聲喊我‘大哥’,聘我做顧問,假如真如你所說,是忘記告訴我了,那麼在投資辦廠的過程中,遇到那麼多的困難和挫折,怎麼沒向‘顧問’谘詢一下?怎麼一次也沒與我商量呢?怎麼一次沒請我幫忙疏通?”

“主要是不好意思給大哥添麻煩。”林說,“再說,工廠建在惠州,不在深圳,遇上麻煩,找大哥也沒用。”

“那不是,”吳正色說,“深圳和惠州多近啊。你不要忘了,深皇集團在惠州有大量的投資,我們與惠州那邊打交道的次數多呢。上次富源廣場的案子,就是我代表集團去處理的,上到市長,下到街道辦主任甚至黑道弟兄,什麼人沒接觸過?你工廠建在哪裏?有什麼困難?看我能不能幫你協調協調?”

吳冶平這段話有誇大的成分。深皇集團在惠州有投資不假,但那並不是他直接分管的範圍,所以,他雖然知道深皇曾經為富源廣場的事情與當地的一家企業鬧過糾紛,也驚動了紅黑兩條線,但這樁案子並不是他親手處理的,所以,吳冶平在惠州並沒有可靠的關係。他現在這樣往大裏說,帶有警告林中的意思。

“那倒不用了,”林說,“現在工廠已經辦起來了,各種麻煩事情也都解決了。”

“這麼說,你今後就用不著我了?”吳說。

“不是不是,大哥怎麼能這麼說。這件事情是我考慮不周,我忙暈了,忽視了,大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向大哥賠罪,我願意受罰,我……”

“走,你帶我到工廠看看。”吳突然說。

“好。”林來不及思考就回答。

二人出了茶餐廳,林中請吳冶平上車。吳堅持開自己的車。不是因為他的寶馬車比林中的本田好,而是擔心萬一話不投機翻了臉,不好意思讓對方送回來。

吳這麼做,也表明他的底氣,他不擔心林中利用路上這段時間背著他打電話回工廠布置,他允許林中提前布置。他相信事實終歸是事實,林中總不能這麼快把工廠搬走吧。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從深圳到惠州的高速公路有兩條,一條是深惠高速,通往汕頭或河源方向的;另一條是新開辟的沿海高速,經大亞灣、稔山往汕尾。吳跟在林後麵。車子走深惠高速。經過岔路口的時候,吳發覺車子往汕頭方向走,而不是河源方向,他估計工廠在淡水一帶,但不是大亞灣,否則,就直接走沿海了。

工廠在惠陽區秋長鎮,果然是淡水旁邊。說實話,吳冶平之前並不知道淡水旁邊還有一個秋長鎮,以為它們是一起的呢。

下了高速,七拐八拐,終於到了一個破舊的工業區。停穩車,上了滿是灰塵的四樓,忽然幹淨起來,“秋長中榮電子廠”的招牌掛在牆上。

“叫人把樓梯打掃一下。”吳說。說話的口氣,仿佛他才是這裏的老板。

“是。馬上安排。”林應道。

經過一路的調整,吳已經徹底冷靜,此時看上去完全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倒像是大股東來視察工作。

林中殷勤地陪在旁邊,有問必答。

工廠占據了半層樓,大約一千平方米。可以看出,確實是剛剛籌辦的,雖然已經投入生產,主要設備基本到位,但仍然顯得空蕩蕩,不是滿負荷生產的樣子。

看完生產線,走進辦公室,喝著茶,吳問:“效益怎麼樣?”

“不怎麼樣。”林中小心地回答。

“不怎麼樣你還辦廠?”吳問。

“不辦不行啊。大哥您知道,現在競爭太激烈了,自己沒有工廠很難接單的。接到單也不能保證按時交貨,所以,必須辦廠,否則公司維持不下去呀。”

吳聽出林中話裏有話,似乎在暗示,維持不下去,你吳冶平的資金就泡湯了。

吳假裝沒聽懂,問:“注冊資本多少?”

“五十萬。”林說。

“和林瑞公司一樣?”吳又問。

“是。”林中回答。

“幾個股東?”吳問。

“就我一個。”林說,“另一個是假的,隻占零點幾。”

“是你個人還是林瑞公司?”吳繞了一個彎,終於問到關鍵問題。

“是我自己。”林回答。

吳不說話了,喝茶,很專注地喝茶。

林中這一路顯然也不是在打瞌睡,他經過了認真思量,他似乎知道吳冶平會問這個問題,此時耐心地解釋說:“因為我知道效益不好,所以就沒敢拉大哥入夥,想自己一個人承擔風險。大哥您放心,雖然效益不好,但有工廠總比沒工廠好,即便中榮不賺錢,隻要能維持,林瑞公司的業務就有保障,承諾給大哥的固定分紅和利息一分錢不會少,年底還有追加。”

吳不接林的話,按照自己的思路走,繼續問:“廠房裝修和設備投資大概有一百萬吧?”

“是。”林說。

“差不多正好是我投資給你和借給你的錢?”吳問。

林中愣了一下,說:“我另外又籌集了一些,找我表哥借了五十萬。”

“我的錢還是占大部分?”吳追著問。

“是。謝謝大哥的支持。我保證兌現大哥的利益。協議怎麼寫的,就怎麼執行。絕不打折扣。”

吳聽出來了,林中的回答表麵上客氣,其實暗藏爭辯。意思是說,他這樣做並沒有違背雙方的協議。

是,從情理上說,他辦工廠應該告訴吳冶平,但如果他不告訴吳,也不違反協議。無論是入股協議還是借款協議,上麵都沒有明確這項告知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