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風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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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紙
馬小皮想,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劉豫章,不是他要找到劉豫章,而是有一個人說一定要他找到劉豫章。那人這樣對馬小皮說,有點像自言自語,而在馬小皮聽來卻是雷霆萬鈞,是對他馬小皮下命令。當然,那人對馬小皮絲毫沒有下命令的意思,絲毫沒有,那人隻是輕輕地,隨意地,閉著眼睛,像吐出一縷風,說:一定要找到劉豫章。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說:能有他的墨寶就好了。
隻這麼一說,馬小皮就覺得被萬分寵幸了,他像領了一個光榮的任務,或神聖的使命一樣。接著,他在心裏狠狠地敲了一下:我一定要找到劉豫章,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掘地三尺都要找到,尋遍天涯海角都要找到——盡管他對“劉豫章”這個名字很陌生,非常陌生,十分陌生。盡管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過“劉豫章”這個名字,但他毫無怨言,也不敢對這個名字妄加評判,更不敢對他的墨寶妄加評判。隻要那個人說要劉豫章的墨寶,他隻管要就是了。既然那個人喜歡劉豫章的書法,自有他高雅的品位,或不可言說的理由。
隻是,“劉豫章”這個名字實在不響,當然,他的書法作品好像也從未在公開場所亮過相——至少馬小皮沒有見過,甚至鮮有人見過他的尊容,甚至連他的照片都沒有一張——這也是馬小皮憑他自己的見識得出的結論。
馬小皮先是找到市書法家協會。協會設有一個主席、五個副主席、一個秘書長、三個副秘書長,馬小皮一一問過了,他得到了十個搖頭。接著,他又大汗淋漓地跑到省書法家協會,他不知道問了多少個人,對方都說不知道。馬小皮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問,結果驚動了整層樓,在同一幢樓裏辦公的省作家協會、省文藝理論家協會、省美術家協會、省音樂家協會的同誌們都探出頭,擠出身,聚在有點灰黑、卻長到好似天邊的走廊上,但當他們聽到一個叫“劉豫章”的名字後,都瞪著一雙雙迷惘的眼睛,紛紛縮回了身子。
樓道盡頭擺了張桌子,坐在椅子上、正摳著腳趾的一位五十多歲、白發滿頭的男子朗聲對馬小皮說:樓上是攝影家協會,協會裏什麼身份的人都有,旁門左道的怪才也多,你去問問看。
攝影家協會,隻有一間掛牌子的房,房裏有位腦後勺黃亮一片、瘦得像隻烤幹的蛤蚧一樣的人,正在整理櫃子裏的相片。馬小皮剛把“劉豫章”的名字說出來,那個人就笑了,說:他是我們攝協的,業餘玩照機,本職確實是書法。平時,他一有空,就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縱情自然。他不知是不是因為低調,還是……反正書法是不為外人道也。
馬小皮大喜過望,恨不得當場拉那人去吃一餐飯,但他到底按捺住了,隻是急急地問:您知道他家住哪裏嗎?
那人卻不急,仍是把櫃子裏的照片一張一張地拿出來,那些照片上衣著豔麗的女子,以各種各樣的姿態、各種各樣的表情衝著他表演。他看了五六張照片,不緊不慢地說:你找他做什麼?馬小皮湊近一步:有個人要他的書法。那人把照片一丟,同時向馬小皮丟過去一個笑。馬小皮又說:有個人指名要他的書法,如果不指名,要誰的不是要?用得著我千辛萬苦地找?那人抬了一下眼皮,說:他可能值得你找。
馬小皮從攝協的房子裏拿了劉豫章的地址和電話,千恩萬謝出來。他見了那守樓道的男子,向他躬了一下身子,心裏還暗暗吃驚了一下:整個省文聯大樓裏旁門左道的怪才都多。
接著,他就佩服那個非要劉豫章書法不可的人。馬小皮並不急於打電話找劉豫章,而是打給那個人。馬小皮在電話裏說:您真是好眼光,每位認識劉豫章的人都說他的書法好。接著問:您要什麼內容的?還是讓他隨便寫?那人說:就要四個字——天高氣爽。馬小皮馬上說:好!好!好!這四個字好!
馬小皮與劉豫章取得聯係,得知劉豫章住在省展覽館後麵。馬小皮說:劉老師,那地方我熟,我現在馬上過去!他走到半路,想了想,在路邊的一家小商店裏買了一箱牛奶,又想了一下,買了一個“大吉大利”的紅包。
他原以為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劉豫章。不想,展覽館好找,展覽館後麵的小區卻不好找,他轉進了展覽館,卻找不到出口,更別說找到展覽館後麵的小區了。馬小皮越找越急,周圍不知是打牆或者是鋸木頭的噪音擾得他越來越煩。馬小皮再打電話時,偏偏那邊的話又低又沉,劉豫章輕緩地說:不要急,慢慢找,找得到。就擱下了電話。
馬小皮好不容易穿過展覽館層層的喧囂,問一名保安,保安往前一指,原本沒有路的地方,折了一個小彎,還有路,隻是,路窄了一半,也沒有人,樹卻濃密了,且靜,覺得路反倒寬了許多。馬小皮燥熱的心一下子就清涼了下來,他不由自主把摩托車油門放小了。滑行了三四百米,又有一小彎,一拐,斜了車身,就進了一小院。小院裏是一小區,小區樓房不多,馬小皮探了一下眼睛,目測了一下,隻三四排,稀稀落落,都齊齊整整地排列著,被一些棕櫚樹稀稀落落地間隔著。
馬小皮按照樓房的標示,一路數過去,數到劉豫章在電話裏所說的幢數時,他已來到一堵圍牆邊。圍牆青青綠綠、濃濃厚厚地爬滿了藤和葉。馬小皮前看後看,左看右看,正要尋一處停摩托車的地方,他瞥見樓房二樓的陽台上,一位五十多歲的長者,正指著他的車,嘴唇嚅動著,說著什麼。馬小皮連忙把火熄了,把車推到靠牆的一塊稍大的水泥地上。停了車,又瞅了那位長者一眼,猜想他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那位不顯山不露水、低調隱忍的劉豫章劉先生了。
這樣一想,馬小皮頓時敬畏了幾分,腳步放得更輕了。
門悠悠地開了,移開了一條約一寸寬的縫來。一張臉對他微微一笑,問:是小馬吧?馬小皮緊接著一句,恭敬地稱一聲:劉老師好!說完,將一箱牛奶放在門口放鞋的地方。劉豫章離馬小皮兩三步的地方,臉向前,挪動了步子。馬小皮忙趿上一雙拖鞋,軟軟飄飄地緊跟著劉豫章走。
屋裏有點灰黑,又有一點沁人的清涼。劉豫章領他穿過客廳左拐,是一間二十來平米的房子。馬小皮在邁進房間的一霎,本能地把頭抬了一下,他看見門楣上有三個字,三個字端莊雍容、平實坦蕩。馬小皮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入俗堂。接著,他又怯生生地說了一個字:好。
劉豫章麵無表情,指著門左邊的一張木椅,示意馬小皮坐下。馬小皮剛坐下,見他的右手邊有位看上去約摸五十來歲、穿一身灰白袈裟的男子雙手合十,已站了起來,正待要走。劉豫章也沒表示挽留,隻是從書案上拾起一本冊頁,說:這是我用小楷抄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會印刷出來,到時捐給你們觀音禪寺一些,算是我作為佛教協會副會長的一點心意吧。那男子左手輕撫脖頸上的佛珠,右手豎掌,微微頷首,淺笑輕吟,退出入俗堂。
送走男子,馬小皮也不坐椅子,豎身垂手,對劉豫章說:煩請您書寫一幅墨寶,四個字——天高氣爽。
劉豫章微側了一下耳朵,說:寫什麼?說完,從書案上取了一遝巴掌大的、潔白的便箋,放在馬小皮跟前,說:寫在上麵。
馬小皮取出鋼筆,在便箋寫下:天高氣爽。接著,又補充寫上:5×3尺。之後,馬小皮退了兩步,他捏到了褲袋裏那隻紅包,心裏慌了一下,笑著問:劉、劉老師,要多少潤格費?
劉豫章不直接接馬小皮的話頭,說:不寫。馬小皮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別的原因,問:什麼?劉豫章說:不寫,不想寫,沒法寫。馬小皮又問了一句:什麼?為什麼?劉豫章又說:這四個字不寫,不想寫。馬小皮還是問:為什麼?劉豫章聳了一下鼻子,馬小皮卻看出來劉豫章是一縷微笑,心就放鬆了一些。馬小皮說:就寫這四個字,不好改,我給更多的錢。劉豫章說:不是錢的問題。馬小皮說:那是為什麼?有錢還買不到您的墨寶麼?劉豫章問:是你自己要麼?馬小皮說:是別人要,指名要這四個字。劉豫章問:這四個字可有出處或特別的緣由麼?馬小皮笑了一下,說:這個,不好問他,也不敢問他,他說這四個字,就這四個字。
劉豫章遲疑了四五秒鍾,指著書案上一隻乳黃色的、桃子般大小的茶盅,向馬小皮示意了一下。自己端起另一隻茶盅,抿了一口,說:如果非要寫這意思的,換成“天朗氣清”,如何?馬小皮不說話,坐下來,隻抿著茶。劉豫章說,此句語出東晉王羲之《蘭亭集序》,曰:“是日也,天朗氣清,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如何?
馬小皮挪了一下屁股,站起來,對劉豫章說:您稍等一下……轉身走出書房,去打電話。電話這頭,馬小皮隻是點頭。放下電話,對劉豫章也是點頭,說:他認為“高”字和“爽”字比“朗”字和“清”字好。劉豫章又聳了一下鼻子,說: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沒有出處我不寫。馬小皮慌了,他給劉豫章倒了一盅茶,說:你出個價,我高出您平時一倍的價錢給。劉豫章說:不是錢的問題。馬小皮說:劉老師呀劉老師,您不要讓我們跑腿的為難了,他點名隻要你的墨寶,而你卻不肯寫,您叫我如何是好?劉豫章隻說:非“天朗氣清”不寫。
馬小皮隻好退出書房,剛到樓下,接到一個電話,這次,他還是點頭,忙不迭地點頭,眉頭卻像牡丹花一樣盛開著。馬小皮重又折回,敲響了劉豫章的家門,說:不知為何,他又同意寫“天朗氣清”了,你就寫“天朗氣清”吧。
馬小皮見劉豫章展紙研墨,便趨前,問:潤格費……劉豫章目不斜視,說:不就四個字嘛。馬小皮為難,說:有沒有參考價?劉豫章一笑,我的字從未在書法展、拍賣會上懸掛過,隻是圖個興趣罷了,不敢圖錢圖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