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守望在曆史深處的半山園(1 / 3)

守望在曆史深處的半山園

天下中文

作者:徐兵博

1.寂寞半山園

南京。沿著古老曲折的明城牆,自著名的中山門進入繁華城區,南向行駛約500米路程,便會在路邊街巷的站牌上,不期而遇一個讓我們怦然心動的名字:半山園!熟知曆史的人,莫不知道“半山”這個稱謂背後所蘊含著的曆史意義和文化內涵。因為,這個稱謂記錄著一段王朝興衰的滄桑曆史,還紀念著與那段曆史息息相關的一個政治巨擘和文化大家——一代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和文學家——王安石。

說來,這位曾經被古今中外反複解讀的曆史偉人,與南京城內這個名叫半山園的地方,有著極深的淵源。

公元1074年(宋神宗熙寧七年),在為北宋王朝鞠躬盡瘁三十多年後,迫於保守派和既得利益集團強大壓力,懷著極其悲涼的心情,56歲的王安石再次被出缺到南京——那時還叫江寧,在江寧城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建起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宅院,過起隱居生活。南宋《續建康誌》裏這樣介紹這個小宅院:“所居之地,四無人家。其宅僅蔽風雨,又不設垣牆,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勸築垣,輒不答。”這個不設圍牆的小宅院,王安石自名為半山園,在這個院子裏度過了他人生最後的近十年時光。除了這個園子,江寧還是王安石一生中情有獨鍾的地方,不僅在這裏度過美好的青春時代,他還曾三次出任江寧府尹、兩度為父母守孝、兩度辭相後居住,先後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多個春秋。

而今的半山園,在普通百姓心目中,或許隻是南京市玄武區梅園新村街道下屬的一個社區而已。我們在路邊隨機相問,社區內的居民,幾無知曉半山園因何而來,所在何處。即便我們,也是經由南京文化界的朋友們幫忙,通過重重關係渠道,費了不少口舌周折,才搞清真正意義上的半山園,至今還隱藏在一所海軍院校的角落裏。在通過海軍士兵重重崗哨盤查,終於找到隱藏在一片軍官宿舍樓後的半山園時,乍一看,那是一個何等窄小局促的地方啊!背後緊挨著古老殘破的明城牆,左側是一個二丈見方的小土墩,土墩下是一條淺溪。右側,即是十餘幢高大壯觀的現代化建築。半山園的所在,即便放在近1000年後的今天,也不至於影響到周圍人們的生活;再退一步說,即使這裏沒有軍事院校的阻隔,這個角落對於當今那些房地產開發商來說,也是毫無開發價值,更不至於影響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我不敢妄猜王荊公當年選擇在這裏作為退隱之所的初衷,但我卻可以斷定的是,在這裏建構他的半山園,一定有與世無爭的思想因素存在。一代名相,就這樣以一種寂寞而與民無爭的心態,固守著他對王朝的忠誠、對民族的責任和一個士子的終極理想。

2.遙想荊公當年

海軍校園裏花木似海,靜立一隅的半山園大門緊鎖,依稀是宋時的建築格局,青瓦白牆的小屋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粗糙複製的產物,充滿了矯作和偽飾。門前肅立著一尊漢白玉荊公雕像,手舉改革冊卷,長須飄然,目光宏遠,神色靜穆。由於半山園尚不對外開放,我們無從知曉內部的陳設。但我們都知道進不進去,著實意義不大。能在半山園近周次第徘徊,神遊荊公當年鬥笠蓑衣,瘦驢獨行的身影;思想他人格的偉岸,精神的高大;感知他悲憤的心情,千古的遺憾;遙想他在這裏接待過的蘇東坡、歐陽修、米芾、李公麟們的情景,便已足矣!足矣!

王安石在建築半山園的時候,特意不設園門,好讓所有的老百姓和文人墨客都能進來和他溝通,從而使他得以體察民情。今天,被重重包圍於軍事院校內的半山園卻鮮有人可以進來拜謁訪問。在通過層層崗哨的時候,我很想告訴那些海軍士兵,1000多年前,在這個簡陋得庶幾遮風擋雨的園子裏,有多少普通百姓和高逸雅士,對這裏趨之若鶩。

且回顧王安石與蘇東坡之間的一段佳話。略懂曆史的人都知道,蘇東坡入仕之始,即陷入新舊黨爭,其父蘇洵、弟蘇轍均是舊黨主力,而蘇東坡本人的思想理念也與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秉持的政治訴求南轅北轍。更重要的是,東坡對王安石喜好大言詭論頗為不滿,並曾在一篇名為祭劉敞的祭文中予以譏刺。但與此同時,東坡卻對王安石的文才非常讚賞,曾稱道王安石所撰的《英宗實錄》為本朝史書中寫得最好的。在新舊黨爭中,王蘇二人多次交鋒,最後均以蘇東坡的失敗而告終。然而王安石卻絕非奸佞小人,他與蘇東坡的矛盾僅僅是政治觀念的不同,為了推行新政,王安石當然要打擊、排斥反對派。但對於蘇東坡這個精神上的朋友,王安石卻始終網開一麵,無論多麼大的衝突鬥爭,也僅僅是將其降職或外放,從不織羅罪名陷害對手,也從未企圖將對方置於死地。“烏台詩案”發生後,蘇家遭遇大難,就連蘇軾本人也已屈打成招,他的親朋好友更是噤若寒蟬。當此關頭,唯有受盡失意委屈,已然罷官在半山園,且正在承受失子之痛的王安石冒險上書皇帝為他申冤,直言“豈有聖世而殺才士乎”,終於力挽狂瀾,成就和保全了民族文化史上一個豐碑式的英才。以荊公這樣的胸懷大度,這樣的高風亮節,這樣的人格風範,足以使晚清以來,民國以降,一些自認清高、妄自輕薄、喪失士人氣節的所謂文人們汗顏不已!

同樣,蘇軾對王安石的不滿也僅限於政治觀念。蘇東坡不但在王安石落難之後寫詩給他,言道“從公已覺十年遲”,而且在代宋哲宗所擬的敕書中,高度評價自己的這位政敵,說正因為天意要托付“非常之大事”,才產生“希世之異人”,並稱讚王安石“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王安石罷相之後,一次蘇東坡乘船經過江寧,王安石特地騎著驢子,穿著粗布服,從半山園出發,到江邊去迎接。蘇東坡不冠而敬揖,曰:“軾今日以野服見大丞相。”王安石笑道:“禮豈為我輩設哉!”既而兩人說佛吟詩,王安石遂邀蘇東坡同遊鍾山,入住半山園,並各自賦詩紀遊。

我一直以為,支撐中華民族文化血脈源遠流長、殘而不斷的最重要因素,莫過於一種“士”的精神。數千年來,無數個王安石、蘇東坡們,用他們的人格風範,用他們的精神訴求,用他們的睿智力量,建構了僅屬於中華民族的一種文化傳承,一種文化特質,滲透入華夏曆史的時時刻刻,滲透入炎黃子孫的骨髓深處。即便今天,能夠支撐著中華文明這艘航船,不偏離其大體正確航向的,依然是他們遺留下的文化基因。這種基因,生生不息,連綿不絕,根植於這半山園四圍的草草木木,根植於前來祭悼這半山園的士子心中!

3.曆史旮旯裏的半山園

在半山園逡巡良久,心中不免生發一些複雜的情緒。舉目四顧,視覺上最逼仄我們的,就是半山園身後,不到數十米之處,那高大巍峨而又殘破不堪的明城牆。數百年來,這代表著皇權的古老城牆就是以一種近乎蠻橫的方式壓迫與俯視著半山園。

不免還要回顧一段曆史。王安石病逝前,懷著不留片瓦於後人的決絕,他上書朝廷,將半山園以及周圍的地產,一並捐給了國家。顧念舊情的宋神宗賜名半山園“報寧禪寺”。此後,半山園便以寺廟的形式悄然存在著,與世無爭,以佛濟世。然而,不幸的是,近三百年後,一個本是和尚出身的開國皇帝朱元璋,開建他那預備守護明王朝千秋萬代的皇城時,他大筆揮處,逶迤的城牆就從半山園的背後包抄過來,把半山園圈入腳下,置於最偏僻的一個角落。代表皇權、守護專製體製的古老城牆,毫不客氣地把半山園驅逐到曆史的角落。這還不算完,可能根本無從知道王安石和半山園價值所在的土包子朱元璋還作出了一個足以讓他遺恨千古的決定:他把半山園所在的位置,變成了皇宮裏的冷宮,讓那些在朱元璋眼裏已是殘花敗柳的失寵女子,在這個殘破的角落,陪伴著埋葬在地下的失意的王安石。